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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2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7

  玉露继续女扮男装。我们又走过了不少的地方。枝江,宜昌,秭归,三斗坪,这些地方我们都去过,分享过多少个家庭的喜气,也送走过无数悲惨的亡灵。我们的日子总是在这样的大悲大喜的氛围中度过。但是我们在某一地都没有能够停留多长时间,没有在哪里安顿下来的打算。不是没有遇到过好心人,而是这样的流浪使我们觉得安全,也觉得不需要受当地什么人的保护,或者到头来再发生像王甲长那样的情况。我们本来没有生养孩子的条件,但玉露还是羡慕人家的孩子,走到哪里,她都会跟当地的孩子很亲热,很熟络,简直像个孩子王。我晓得她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但是不知怎么的她一直没能怀上。有时候她会娇嗔着问我:是不是你的种子有毛病呀?我笑道:我的种子很好呀,一播种准是俩。她笑骂道:毛病。你是说我的土地不肥?我安慰她:管它哩。不急,怀不上没关系的,你这么年轻,我们多过几年两个人的自在日子再说吧。可是她犟着说:那可不行,我一定得给你生几个孩子,否则,我哪叫个女人呀?对了,我第一胎是生男还是怀女?你说吧。我想也没想:我有了双胞胎儿子,你给我生女儿吧。她高兴地点点头。我又说:像你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

  这时时局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日本鬼子突然发动侵华战争,而不久国共之间开始了第二次合作。正如两兄弟,本来打得难分难解,但这时突然一伙强盗闯进了家门,两兄弟便说,好,我们俩的恩怨先搁下,一起把强盗赶跑了再说。不管以后两兄弟还打不打,反正现在两兄弟握了手,这消息总是让人欣慰的。我们还听说国民党宜昌监狱释放了一些共产党的政治犯。后来有一天,玉露在街上买了一张报纸,拿回来给我看,报纸上说,正在外逃中的共产党,只要能回乡在当地政府登记备案,取保不扰乱地方,就既往不咎,过去的恩怨都一笔勾销了,欢迎回乡安居乐业云云。这消息我是愿意相信的,因为国共合作了,两兄弟放弃前嫌握手言好,那么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曾是红军中的普通一兵,是小卒子,国民政府有什么必要继续跟我们较真呢?但是玉露半信半疑:如果你回去后并不是这个情况,而是被抓了起来,那我怎么办?岂不是天都塌了?你让我一个女人家怎么办?玉露似乎适应了这种流浪生活,她内心对回乡总是忧心忡忡。我是能够理解她的感情的,她现在在外面,能够拥有一个完整的我,她不晓得回乡以后是什么情况?但是我不能像她这样想,无论如何我都得面对菊香,再说佷山镇田家坪村是我母亲的土地,我已经有六年多时间流浪在外了,再不回去,我感觉我都老了。我现在的心情,倒是有点儿像古诗里面说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感觉,这么多年在外,不晓得家人是不是都还安好?我妈可还好?文道、文德两个儿子可还好?菊香可还好?田怀勋可还好?他们不会有什么事吧?总之我回乡的决心是不可更改的了,我几乎是拖着覃玉露回到了长阳。

  在路上,我跟玉露还讨论过如何对待郑孝雄的问题。郑孝雄是我的生死仇人,欠着我们家三条人命,但现在国共合作了,我还该不该杀他?玉露也拿不准这个问题。既然国共合作,过去的事都既往不咎了,国民党不追究我当红军的事了,那么我也该不追究那三条人命的事了?想到这,我心里的气就不顺。恶贯满盈的郑孝雄,总有收拾他的时候的。咱们骑着驴子看戏本,走着瞧吧。

  天气还算是很捧场,阳光明媚。走到长阳县城投宿的时候,我向一位年轻的旅店老板打听郑孝雄和覃金凤的情况。老板说没听说过覃金凤,但自然是晓得郑孝雄的:他是县国民自卫大队大队长,上街就骑高头大马,风光得很,谁人不知呀?抗战以来,县保安团已改名为国民自卫大队了。换汤不换药,在我听来,只不过是疯狗改称了恶犬。而且听他的口气,郑孝雄还得到了提拔,副字去掉了。我很反感这位老板说话的口气,便颇为不屑:风光什么呀?他是靠出卖和残杀他的恩人和朋友起家的,坏透了。他杀谁了?他杀了田世勋呀。田世勋是谁?田世勋你不知道?就是当年领导“西湾起义”,创建红六军的田世勋军长呀。可我没想到老板居然摇摇头:好像听说过,不太清楚。我愣了一下,发生在这个县里的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居然不晓得。你不是本县人?我就是本县人,土生土长的。我觉得跟他不知再说什么了,只能感叹世人太健忘了。这才过去几年时间?

  我问玉露去不去看姐姐金凤,玉露说我才懒得去,我当没她这个姐姐。虽然我晓得她这么说对她姐姐金凤是有些不公平的,但说真的我也不支持她去看望金凤。这时候我们也不晓得钟韵是不是在郑孝雄这里,想见而不能去见,很无奈。在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坐上了回乡的白帆船。到了佷山街上,见生意兴隆,人来人往的。经过区公所的时候,我说我要先去具结。玉露很担心。怕什么呢?万一还要抓我,那么就干脆来个痛快的,免得我回家后还提心吊胆,睡不成个囫囵觉。那可不行,我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好歹说服了玉露,在她的陪伴下进了区公所。几位青年干事都是不认识的,倒还和气,却给人恍若隔世的感觉。他们问了我的大致情况,并让我写“保证书”。还“保证书”?是呵,当然了,要保证遵守治安,不滋事,不扰乱地方。写就写吧。现在国共合作时期,我以这样一种方式回乡,我觉得应该是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吧?我已经是一个看破了很多事情的逍遥派了,我只不过是想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好好活着而已。我具结一下,又有什么?但是我突然心里很纠结,想到签这个“保证书”意味着我承认放弃对郑孝雄的仇恨,不再闹着要杀他!唉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保证书”还是得先写,走一步看一步吧。

  然后往田家坪走。我们走到那棵古槐树下的时候,玉露略带忧郁地对我说:回家以后,你可要对菊香姐姐好一些哟。我听出她的伤感,却故意逗她:怎么个好法?玉露嗔道:这还用我教你?我说:你不说,我还真不明白你的意思。玉露只好说:你夜间多跟她睡吧,多给她一点温暖,我不会怨你的。这几年,我得到的太多了。我妈曾说过,太享福了,就会折寿的。我笑了。放心吧,我只爱你一个人;我不喜欢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她,跟她睡不了。这时我突然想到,回家后,按照风俗,在玉露与菊香之间,怎么也得分出一个大小来的。不管怎么说,玉露该是小了。天哪,这对于玉露来说,该是多么委屈的事?我突然一下子泄气了,没有回家的勇气了。玉露说:已经走到家门口了,都给政府写“保证书”了,你又发什么神经啦?我说:我怕你回去后过得不顺心,不想回家了。算了,我们还是继续去流浪吧。也许,流浪的感觉会更好些。玉露苦笑道:已走到家门口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放心吧,为了你,我会尊重菊香姐姐,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皱皱眉头说:可是我又哪里忍心让你受丁点儿委屈?玉露说:不多说了,快走吧。你看,你家屋顶上正冒炊烟哩。

  8

  菊香开始撒泼:不管怎么说,不管你怎么会编故事,反正我就是想不通。我嫁到你家里来的时候,你是死是活都说不准,是我给你冲喜才把你给冲活的。后来我又受了这么多苦。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了?现在你在外跟她风流了这么多年不说,还硬是把她带回家来,硬塞给我。我怎么想?你叫我的脸往哪里搁?妈呀,我活不下去了。我诚惶诚恐地站着,我妈推门进来,给菊香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并侧身靠着她坐着,搂着她的肩膀:唉,你也别哭了,不管怎么说,乐儿能死里逃生地回来就是万幸了。既然已经是这样了,你就往开里想了。菊香尖叫着说:妈这话不公平,我天天盼夜夜想,难道我指望的是他给我带个女人回来吗?我妈劝说:玉露也不是别的女人,她从小就常在我们家里玩儿……她爹妈都没了,没一个亲人可以依靠,也怪可怜的。菊香哭着说:我就不可怜了吗?我妈说:你当然也是可怜的。菊香说:所以他就敢欺负我。“咣”,菊香砸了手里的杯子,成了碎片。我陪着小心说:我哪里是要欺负你呢?就这样,菊香哭闹了大半夜,全家人都不得安宁。我觉得我里外不是人,我既愧对菊香,更觉得让我造孽的妈跟着受了委屈,我还想着玉露,玉露虽然没有掺和,但她肯定听到了这些动静,肯定在流泪。

  鸡叫二遍了,菊香闹累了,躺下没什么动静了,我才好歹劝说我妈去休息一会儿。我也半倚在床背上,也许是旅途过于劳累,我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我妈叫醒了:乐儿,刚才谁开大门了?

  我醒来一看,菊香不在我身边了。我睡得可真香,居然不知她什么时候起床了。我琢磨,菊香开大门出去了。可是这天还没亮,她出去干什么呢?我对妈说:是菊香上茅厕解溲去了吧?我妈说:我一夜都心惊肉跳的,没敢睡着。你快去看看,菊香是不是在茅厕里?千万别出什么事儿。

  我连忙起床,跑到外面茅厕里一看,哪里有人?不好,菊香到哪里去了?她没爹没娘的,她叔父婶娘那里也不是可以投奔的,那么该不会是去自寻短见了吧?这一吓可不轻。我立即对妈说:我出去找找。我妈问:往哪里找?我也根本想不出菊香会往哪个方向走,我连忙让我妈和玉露都分头找人。我顺着大路往古槐树方向找去,天色已微明,我远远地看到那棵树了,我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模糊人影,正引颈往系在树枝上的绳套里钻去。我感觉到正是菊香,连忙大喊:菊香,别这样,我来了。但此时菊香恰好往前一蹬,双脚悬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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