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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1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菊香不做声了。其实这个情况菊香心里应该是明白的,并不会觉得突然,只是求证一下而已。我讨好似地伸出胳膊要揽过她的头,她猛然用力把我推开了。你怎么啦?这些年,我天天替你担心,替你愁,愁你是死了还是活着,愁你在外受苦。没想到,你在外面风流快活哩,怪不得这么多年不肯回家。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回家?我在外当然是受苦了。哪里光是风流快活?我们一直靠乞讨过日子,居无定所,好多时候饭都吃不饱,天天想家,想你和孩子,我容易吗?你是说我在家容易了?当年听说你在麻池被红军镇压了,我差点儿哭死。这些年,我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都是一把屎一把尿的,我容易吗?你妈生病,精神有问题,一直是我照顾她,帮她看医生,过了一两年她才看起来正常了。她还常常跟我吵嘴。我容易吗?别的女人都有男人在家,家里有个主心骨,我呢?我男人不仅指靠不上,还在外面跟别的女人一起风流快活。天哪,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哦?还不如死了的好。菊香大声地哭了起来。你声音小点儿好不好?让妈和孩子们听到多不好。菊香却仍然不管不顾地大哭着。我妈在“笃笃”敲门。你们怎么啦?没什么事儿,您去睡吧。我妈责备我说:你出门这么多年,菊香也不容易,你把她照顾好,别刚到家就哭的哭喊的喊。我妈明里是在责备我,但我听出这里面也有劝说菊香的意思。菊香撒泼似地对在门外的我妈控诉说:您儿子在外面做的好事。我则在内心里对我妈解释:妈,不是这样的,真不是这样的。

  2

  我在礁石堆里醒过来了,我的双脚浸泡在冰冷的江水里。这时已是深夜,我睁开眼睛,看到月亮很圆,明亮得像一只黄灿灿的铜盆。清江还在优雅地唱着一支很古老的摇篮曲。这时我已经想起了行刑队的麻袋,想起了我们被装进麻袋里从悬崖上往清江里扔的情景,想起了柚子头塞在我手里的无柄小刀。是柚子头这小子救了我。覃国华老师呢?他还活着吗?他有这种幸运吗?恐怕难。如果没有这种特殊的解救,他只有死路一条。他应该已经沉入江底,被大鱼吃掉了吧?

  我曾救过柚子头一命,现在柚子头也救了我一回。一命换一命,我跟他是两不相欠了。但是我想起他就不是滋味儿。是他亲手枪杀了黎步咏、江河两位红军英雄,这使他在我眼里变得邪恶和污秽。虽然我知道他也是在执行上级命令,他也不得已,但是他的手上毕竟沾满了鲜血和罪恶。而且我在想,胡天康、田宜生为什么要这么仇恨黎步咏和江河们?这究竟是为什么?是为了红军的发展吗?可是我相信“红六军”失去了黎步咏、江河之后,只能是群龙无首,只能是灰飞烟灭。田宜生现在当了师长了,显然他是一个受益者;而我突然想起,我和柚子头在县城里打开监狱门,扶着他走出来的情景。他浑身是伤,皮开肉绽。他在监狱里会那么坚强吗?他会不会经不起严刑拷打而叛变?而胡天康出示给我看的黎步咏写的那封莫名其妙的信,是不是一种栽脏陷害?是不是敌人设下的反间计?这些问题,只是一种朦胧的想法,而且过于复杂,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实在想不清楚其中的奥妙……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我在想我该往哪里走。我现在什么也不是。既不是国民党的人,也不是红军的人。我分别是他们双方的敌人。国民党和红军,谁见到我都会要杀我。满世界的人都要杀我。这一刻我特别想念我的亲人们,我妈,我老婆菊香,我的双胞胎儿子,我想见他们了。但是我能够回去吗?我已经是一个被执行了死刑的“改组派”。现在佷山镇是红色苏区的地盘,如果让赤卫队员发现了我的踪迹,不仅我会被重新抓起来杀掉,而且恐怕还得连累柚子头。当然打死我我也不会说是柚子头暗中助我逃命。我是谁?我为什么会活着?这显然是一个问题。反正,我不能回到佷山。于是我作出了一个决定,远走高飞,逃到一个没有人能够认识我的地方去。现在是乱世,到处都在打仗,红与白两个颜色的党在打仗。将来或许会有一个党派最终胜利,掌握天下,但是我现在不再想投奔哪个党派了。我跟着世勋叔叔懂得了封建地主阶级是腐朽没落的阶级,事实上我背叛了这个阶级;但是在红军中我却无法洗清我的富农阶级血统,正如我无法洗清屁股上的胎记。所以我大概什么也不是了。现在我唯一知道的只是我还活着。那么我现在该往哪里走往哪里飞?

  我想到松滋王家场。我妈的娘家在那里。但是我妈只晓得她是跟我外婆一起从王家场逃荒来的,却记不清她老家具体在哪个村,有些什么亲人了。王家场只是一个方向,是陌生的,但是现在在我心里,它却是一块最亲切、最母亲的土地了。我决定投奔王家场。没准儿我能在王家场发生什么奇遇,可以找到我妈的娘家,认识她娘家的亲人。如果能找到,我或许可以有所依靠,先在那里安顿一段时间再说。

  饥饿教我学会了乞讨。我是绕道五峰,一路向东,再向北,沿途乞讨着到了松滋县王家场的。到了以后我才晓得,王家场在长江边儿上,面积好大,而且百分之八十的当地居民都姓王。我想我的妈呀,我要找你的娘家,好比大海捞针。没事儿,那我慢慢找吧。好在王家场不会有人认出我,我倒是能够放心了。我开始给人打短工,做地里的活儿。我不会干活,老是遭到主人的喝斥,看你一副造业相,但干活却像个少爷,头去腰不来的。你这样的人,饿死活该。我听到“少爷”这个词儿,就心惊肉跳。“忍”字头上一把刀。为了活着,我得忍着。有一天当地有一家老了人,请我们都去帮忙,那天我的任务是劈柴烧开水。主家请了几个坐堂师傅打丧鼓混夜,我到了下半夜没什么事儿可做的时候,不免凑拢去听他们唱歌。当地兴的是坐丧,而我们清江流域兴的是跳撒叶尔嗬。我看到那位掌鼓师傅真的很棒,他打鼓的时候,进入到一种忘情的状态,充满力量,到了鼓声激越处,他蹦跳得老高,整个身体有一种天然的协调感,太美啦。至于他的唱腔,我觉得他唱得好像一般吧,但人们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儿的。我不免技痒难熬,便上去帮了一嗓子,结果掌鼓师傅很吃惊地问:小师傅是哪里人?唱得很好听哩。怎么有这么好的嗓子?你单独唱一个?我想起了村口的古槐树,便唱了一支“高高山上一树槐”: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攀槐枝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稀乎说成望郎来。那天晚上我接连唱了七八支歌。后来我说我还会跳。我说我们那地方老了人都是跳撒叶儿嗬的,年轻人非正常死亡则不能享受这样的礼遇。我们觉得人能够活到自己老死,那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所以我们不喜欢那么悲悲戚戚的,而是很热烈地跳着舞,欢送亡者驾鹤西去。于是掌鼓师傅让我跳给他们看,我就跳,跳“凤凰闪翅”、“燕儿含泥”、“猛虎下山”、“犀牛望月”、“牛擦痒”等等。看来这事儿对他们很稀奇,他们没见过这个,所以他们跃跃欲试地站起身来要跟我学跳撒叶儿嗬。

  因为露了一手,所以我便幻想着加入王师傅他们的六合班子,并为这个想法激动着。加入他们的班子,可以隔三差五地混上一餐饱饭,比我现在这样干力气活要轻松得多。虽然要熬夜,但我年轻不怕这个。再说,遇上经济稍微好点儿的人家,还会封几十文钱的利市钱,反正我也没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慢慢地就可以存点儿钱。而且我听说王师傅还是一名甲长,跟他混熟了他可能照应着我这个外乡人。后来再遇上他的时候,我便对他说了这个请求,但他却不肯同意,他说他这个班子人员都是相对固定的,我加入的话大家不见得会同意。我好不气馁,后来有朋友点拨我说,王甲长在当地是有人望的人,你比他还会唱,岂不是会抢了他的风头?再说,你也该孝敬孝敬他,拜拜土地嘛。我这才开了窍,于是把身上仅有的几十文钱都买了礼品,登门拜访,王师傅总算没有让我失望,爽快地同意再有什么红白喜事的时候便邀我。后来他真的开始邀请我参加了。我便有一些机会一展歌喉并挣一点微薄的利市钱了。有了几块钱的积蓄的时候,我便自己做了一把三弦琴和一副云板,我开始弹唱南曲给人们听。渐渐地我觉得我像个流浪艺人了。虽然艺人算是“下九流”,属于民谚说的“王八、戏子、吹鼓手,坐阶沿,喝冷酒”的范畴,但是我还是感到艺人的受人尊敬。那位王师傅后来待我倒也不错,有时候会招呼我到他家里住几天。他几次对我说,你在当地有什么困难,遭谁欺负,尽管对我说,我保证摆平。我一直对他隐瞒着我的逃亡身份,幸好他也不多问我什么,反正这年头逃荒逃难的人也多着。他家里并不富裕,只是能勉强遮蔽风雨,但在我看来就是天堂。他家里有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儿子叫二蛋,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一脸的麻子,个头矮了我一大截,而且是个瘸子,说话还有点儿结巴。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婆娘菊香了,她也是个瘸子呀,所以我觉得格外同情二蛋。

  日子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我离家算起来又是两年多时间了,家里人一定以为我早已死了,骨头都打得鼓了吧?我当流浪艺人走街串户,消息还算灵通,我听说长阳的苏维埃政府、农会等已经被湘鄂西特委宣布解散了,长阳苏区已经彻底垮掉了,红色政权丢失了。虽然这些坏消息是我早就预料之中的情形,但我还是感到震惊和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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