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水师》(10)

　　“伏波号”甲板上，突然冒出许多人来，相互纠缠厮打在一起，冷兵器激烈碰撞叮当作响，在寂静的夜晚传出很远。区莲这回的判断又对了，来到宽敞的甲板上，她这边人多势众，很快占了上风。李准手中虽然有把很不错的龙泉宝剑，在星月之下寒光闪闪，锋芒逼人。但他毕竟练剑时间不长，一招一式都还有些生涩，难以得心应手。但阿发的鱼叉还是被他巧妙躲过，区莲赶紧抢上前来，想要将其制服，尽快拿到银子。赵大龙见状，也纵身过来，用手中大刀分开在李准面前乱晃的利剑和鱼叉，缠住这两人厮杀。阿发被激怒得嗷嗷叫，呼唤阿娇：“快用大刀杀了这个喂鲨鱼的货，再擒李准那个喂鲨鱼的货。”

　　此时最狼狈的，要算吴敬荣。他身为“伏波号” 管带，算是高级别的海军将领。可他早年进水师学堂，学的是矿山机械，清政府派他赴英国海军学校深造，也是钻研操船技术和舰船修理。他当管带之后，也只演练过海上舰船的排兵布阵，重在舰炮和鱼雷使用，朝廷所赐佩剑不过是身份的象征，很少实际应用。他现在拔出佩剑，想帮李准这边减轻一些压力，反被裴三爹的鱼叉刺伤了胳膊，鲜血直往外冒。好在区莲及时喊一嗓子，“只把这帮家伙打服，拿到银子就行，少杀人，多积德。”跟他对阵的裴三爹和阿坚伯应声止步，这才让他脱身出来，由陈省三替其包扎伤口。

　　此时最为忙碌的是赵大龙。区莲等人看出舰上官兵，数他武艺高强，手中那把大刀也最具杀伤力，因此将其当成主攻对象，阿娇也应声赶来围住他厮杀。大龙既要抵挡这些人的进攻，还要提防他们伤着李准，眼睛忙不过来，手脚也忙不过来。他战了百余回合，浑身大汗淋漓，心里顿时烦躁起来，忍不住一边掏枪，一边怒吼道：“老子用枪子儿跟你们说话，怕死的赶紧散开，不怕死的留下。”阿娇、阿发眼疾手快，猛扑过来抢夺他手中枪支。李准连忙喝止：“谁也不许开枪，千万别把英国人招来，中国人跟中国人之间的事，不能让洋鬼子跑来浑水摸鱼！”

　　区莲听了这话，立即收回手中伸出的利剑，随即呼哨一声，命她手下人也都收了手。她站定在李准面前，镇定地说：“你刚才的话还算有几分见识，证明你的良心还没全部掏出来喂狗。不过，你既然不肯认外贼当亲爹，就该把送洋鬼子的这些银子留下来，中国人的银子应当用在中国人身上。”李准坚定地摇了摇头，语气却很缓和：“慈禧老佛爷和皇上现在正焦头烂额，急等这笔银子到账，京师发来的电报差不多都成催命符了。”区莲冷笑道：“他们皇帝家不过焦头烂额，我们东沙难民连立足之地都没有，被日本人和海南官府断了生路，需要的是救命的银子。”阿娇也抢白道：“我们在东沙岛受日本人的欺负不说，回到岸上还要遭琼山狗官追杀，太后、皇上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也犯不着管他们焦头烂额不焦头烂额。”

　　李小虎这时拉着亮仔、虎仔等人也来到甲板上，接过话茬：“莲姑她们说的都是实情，不过李大人也有李大人的难处，舰上银子一两也动不得。”李准顺着这话，对区莲说：“八国联军已经向大清国发出最后通牒，这笔银子若不能如期送达上海，现在的和局马上又要变成战局。大清国甲午年与日本开仗一败涂地，庚子年与八国联军开仗又一败涂地，如今再也输不起了。”裴三爹和阿坚伯接腔：“我们也不多要，拿三五箱银子，救一救眼前之急，大家好说好散。”赵大龙一口回绝：“不行，半箱也不行！”李准耐心解释：“就这400万两银子，八国联军一个子儿也不许少，要不我也不会舍近求远，大老远跑到香港往上海汇银子了。”阿发听得不耐烦，大声吼了起来：“老子一把火烧了这鸟船，让这些银子沉到海底去，谁也别想拿到手。”区莲急忙制止道：“绝对不能放火！我听人说过，‘伏波号’曾在福建马尾跟法国鬼子打过仗，好歹也为中国人拼过一次命。我们烧了它，算怎么回事啊？”阿发气愤道：“大清国那些喂鲨鱼的货，何时关心过我们来着？朝廷不管我们，我们何必去管这个狗屁朝廷？”阿娇在一旁提醒道：“阿发，你忘了，莲姐说过，即使当官的不仁，我们也不能不义……”

　　吴敬荣听到这些话，忍痛站出来说：“难得两位奇女子有这份赤忱之心，我看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李准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他这些年办赈捐，救济过不少地方的灾民，何不也为这些走投无路的东沙难民办一回赈捐？他马上将龙泉宝剑插回剑鞘内，说出自己的想法，笑着征求区莲的意见：“这样吧，你们明天帮我们护送这些银子去香港办汇兑，我回汕头动员热心慈善的商家铺户为你们捐一笔银子造船出海，算是扯平了好不好？”裴三爹忙说：“我是汕头人，晓得那里的人乐善好施，这事兴许能成。”区莲听到这些话，略一沉吟，还是未置可否。陈省三赶紧解释：“李大人是个实诚人，从来都是一口唾沫一颗钉，说到哪儿做到哪儿。”

　　这时天已黎明，远处的香港变得轮廓分明，驻泊在港口的轮船也开始忙碌，汽笛声此呼彼应。莲姑收起手中剑说：“既然事关中外和局，国家安危，那就赶紧去汇银子吧。香港其实也不太平，据我所知，有葡萄牙海盗也在打这400万两银子的主意，我们愿意跟你们走一趟。”

　　“伏波号”舰披着朝晖，趁着晨风，犁开层层波浪，很快开进香港码头，抛锚系缆。阎文艳领着张赞开、潘灼文等人也按事先的约定来到这里，替400万两银子保驾。几路人马前呼后拥，令潜伏码头附近的中、外盗寇无从下手。阎文艳了解了区莲的义举，很是感激。她紧紧握住区莲的手说：“好一个莲姑，又漂亮，又聪明，又贤惠，怪不得小虎经常夸你，说你是天底下最美的一朵莲花。”

　　李准亲自动手打开底舱，众人很快将银箱卸下，一路护送到汇丰银行办了汇往上海的手续。几路人马聚在一处，阎文艳拿出随身带的银子，由陈省三帮着张罗，招待大家吃了一顿豆腐饭。只因豆腐价格低廉，香港人至今还把占女人便宜，称为“吃豆腐”。李准举起茶杯，冲区莲说：“幺妹，我以茶代酒，谢你们了。”阿娇忽地起身，两眼一瞪说：“你说莲姐‘妖’什么来着，是不是还认我们是土匪？”阎文艳赶紧摁住她肩膀，笑着解释：“阿娇妹子千万别误会，这是他们四川人的口头禅，是对尚未出阁的清纯女子的昵称，像我现在就没享受叫‘幺妹’的资格了。”

　　区莲在汇丰银行仔细留意过，400万两银子汇出后，李准真的一个子儿也没剩下，连汇费都是打的欠条，言明三个月后连本带息归还。她体察到了李准的实诚，临别说出一番肺腑语：“我刚才没有认可李大人为我们办赈捐的事，不是不相信李大人的诚心，而是怕李大人有心无力，说话作不得数。”李准听了一惊，忙问：“此话怎讲？”区莲悄声说：“前几天，听柳新他们议论，谭大烟袋要夺走你手中的厘金和赈捐，仍旧交与罗歪嘴、黄泥鳅经管，你‘胳膊拧不过大腿’。”阎文艳急忙道：“我们将400万两银子的事办妥了，也算为朝廷立了一功，总不至于将功论罪吧？”阿娇嘴快：“谭大烟袋早做好圈套等着你们钻，这400万两银子，办砸了论罪要李大人离开厘金局，办成了论功也要李大人离开厘金局。这老家伙是只饿狼，逮住厘金局这块肥肉岂肯再松口？”张赞开惊奇道：“你们消息咋这么灵通？”阿发在一旁说：“你们说话办事，是真心还是假意，也瞒不过我们的眼睛和耳朵。”

　　区莲接着一拱手，冲大家说了声“后会有期”。赵大龙想要释放一些善意，盯住区莲腰间的剑问：“看得出来，你使的是鸳鸯剑中的雌剑，还有一把雄剑呢？”区莲两眼盯住他，郑重其事说：“往后见面，别张口闭口‘土匪婆’‘土匪婆’的，本姑娘不爱听。”阿娇也瞪了一眼：“再这么玷辱莲姐，我撕烂你的嘴。”赵大龙回敬一句

　　：“那，你们骂我们是‘喂鲨鱼的货’，也是有眼无珠吧。”

　　此时的李准一脸茫然，怔怔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2

　　降临到李准头上的厄运，实际比区莲、阿娇所言还要险恶。王雪岑被迫卷进这场恶斗里，切实感受到了广州官场这汪浑水不好蹚。

　　谭文觐见李准走出前往香港汇银子这步棋，欲彻底摆脱他的控制，不免恼羞成怒。他唆使罗歪嘴、黄泥鳅往外泄露消息，暗中鼓动流氓、土匪团伙半路拦截，管叫李准依旧在劫难逃。据李子川说，这边银箱还在装船，那边就在起草弹劾李准丢失银子的奏折，用了“贻误朝廷偿还赔款，破坏国家和局”等重话，可谓刀刀入骨，见血封喉。王雪岑与李子川商量破解之法，两人无力阻挡流氓、土匪半路打劫，只好给张之洞发了封加急电报，揭露谭某设计陷害李准的虎狼之心，请求这位清流派首领到时候在朝堂上仗义执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