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水师》(6)

　　在大门口迎接他们的，是厘金局的账房总管陈省三。此人年过半百，头发已经花白，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还佝偻着腰，显出了老态。王雪岑跟着李准，都以“陈老伯”相称。这是幢不大的楼房，上下三层，一楼收税，二、三楼办公，相当拥挤。但看得出来，即使李准不在，这里的管理依然井然有序，楼上楼下，忙而不乱。王雪岑主要担心账目管理，罗歪嘴、黄泥鳅以及站在他们背后的谭巡抚，肯定都在想钻账目的空子，将李准一棒子打趴下。他们径直进了厘金局的账房，陈省三心领神会，捧出近期的账本，请客人点评。王雪岑一眼看出，这位老夫子是个管账的行家里手，随手搬出的收支两本账，不但有每日进出的流水账簿，还有日清月结的总账簿，条分缕析，一目了然。

　　王雪岑正想夸奖几句，陈省三将其引至会客厅，观看墙壁上的账目公示栏。账簿上所有往来账目，在这儿都摊到阳光下，供纳税人查验。陈省三得意地说：“这都是李大人出的点子，账目不但要清楚，还要定期公示，既可防止内部有人舞弊，也堵住外边的悠悠之口。”李准微微一笑：“这也是被逼出来的，古人说‘谣言止于智者’，在厘金局谣言只能止于公开透明。”

　　王雪岑在会客室内坐定，看出厘金局没啥瑕疵让人做文章，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赶紧劝导说：“厘金局做到这分上实属不易，直绳老弟还是见好就收吧。”李准不解道：“现在厘金局无懈可击，觊觎这块肥肉的人，虽馋涎欲滴，也只能干瞪眼，为何要放弃？”

　　王雪岑耐心解说：“朝廷委你筹款，在你是临危受命，在一些人眼里却是妒火中烧的美差，明着作梗使绊子，暗中发坏拆烂污，甚至等着落井下石，皆大有人在。我看倒不如早早把厘金局交出去，趁了某些人的愿，多少为筹措赔款扫清一些障碍。”陈省三跟着感叹：“也是李大人太能干，这些年做的事，远近省份那么多封疆大吏，谁不刮目相看，‘人怕出名猪怕壮’嘛。”王雪岑进而规劝：“厘金局办得再好毕竟只是广东一省的事，筹措庚子赔款是为国家免除列强入侵之祸，孰重孰轻你不会不知道。”

　　李准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凉茶，仍然摇头说：“我估算过了，400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两个月内仅靠募捐，实在没有多少把握，若无厘金这块进账填补，说不定会误了朝廷大事。”赵大龙心里愤愤不平，捅破大家都没捅破的那层窗户纸：“我知道，这都是谭大烟袋勾结罗歪嘴、黄泥鳅在捣鬼。他们眼看厘金局在李大人手里成了一座金银山，挖空心思想要夺回去。”李小虎也说：“厘金局的人得知罗歪嘴和黄泥鳅想要卷土重来，心里已经惶恐不安，他们晓得那两个烂仔回来，厘金局马上又会变成一副烂摊子。”陈省三也叹了一口气：“这倒也是，这两人真要回来了，我们又得回家喝西北风了！”

　　王雪岑认真掂量，李准依靠厘金局为筹措赔款兜底的想法，还是有些道理，就凭眼前面临的险恶环境，他也不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王雪岑自叹自问：“我原来想的是‘破财消灾’，拿厘金局这块肥肉去填谭某人的欲壑，请他们‘高抬贵手’放筹措赔款一马。现在看来这条路不能走，该怎么办呢？”李准一路上也在反复掂量李子川传递的消息，切实感觉到了广东官场有股正在挤压他的恶势力。他忍不住发牢骚：“龟儿子的，现在做人做事都得前后长眼睛，前眼躲人刺来的明枪，后眼避人射来的暗箭。”王雪岑略一沉吟，一拍茶几，站起身来对李准说：“你我这就去见谭文觐，反正丑媳妇早晚也得见公婆。”陈省三频频点头：“巡抚衙门，这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王雪岑苦笑着说：“还是张香帅有先见之明，料定谭某人头不好剃，另有锦囊妙计，要我留在广州不走了。”李准赶忙拱手称谢：“张香帅对李某关怀备至，雪岑兄为我‘两肋插刀’。”

　　谭文觐，外号谭大烟袋，并非只是说他抽烟厉害，而是“吧嗒、吧嗒”中琢磨整人的办法特厉害。他这天仰卧在躺椅上，这边命一个漂亮丫鬟捶肩捏腿，那边命一个漂亮丫鬟不断往烟袋锅里续烟丝。他自己紧闭双眼，嘴巴和鼻子吞云吐雾不停，脑子里琢磨如何整倒李准。他原想在账目上找岔子，安个“贪赃枉法”的罪名，名正言顺夺回厘金局。无奈李准账目滴水不漏，罗歪嘴和黄泥鳅无从下手。现在得知朝廷命李准筹集400万两银子，应付八国联军索要的第一笔赔款，认准是个难得机会，一阵吞云吐雾，有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李准识相一点，主动交出厘金局，暂时放这小子一马，往后再找机会下手不迟；中策是由巡抚衙门派人参与筹款，从中捞上一把，万一露出破绽，便把黑锅扣到李准头上；下策李准仍是臭狗屎一坨，压根不买他广东巡抚的账，那就搅黄这次筹款，管叫李准难逃“延误君命”的杀头之罪……

　　就在这时，看门人通报，王雪岑和李准登门求见。谭大烟袋以为实行上策的时机到了，一骨碌爬起来，吩咐沏茶待客。不想，两位来客也用足了对付他的心思。王雪岑抢着亮出张之洞这张牌，先递上湖北总督的第一封亲笔信，侧重叙旧唠家常。张之洞何等人物，能给他谭某人这么大面子，让其感动得热泪盈眶。王雪岑趁热打铁，递上湖北总督的第二封亲笔信，张之洞直言李准此次奉命筹款，关系与八国的和局，涉及国家存亡，故派幕僚王雪岑前来协助，请广东巡抚衙门给予“观察”的名分，便于跟人打交道。谭文觐想了想，也痛快答应下来，还慷慨表示：“往后你的一切费用皆由广东这边开销，不劳张香帅为此区区小事分心。”王雪岑顺水推舟：“我这就写信告诉张香帅，记住您的这番美意。”

　　轮到李准说话，直奔为朝廷筹款救急的主题，只字不提厘金局这码事。谭文觐有意提醒：“你筹款和收厘，不能两头忙吧？”李准笑答：“一头牛是放，两头牛也是放，不过手中多根牵牛索而已。”谭某人眼看自己的“上策”不过是一厢情愿，立刻抹去挂在脸上的笑容，抢先抛出“中策”。他说得冠冕堂皇：“朝廷命广东筹措部分赔款，事关重大，本巡抚责任所系，理当坐镇指挥，并派干员参与进来。”李准巧妙回答：“巡抚大人这番美意，李某感激涕零。只是朝廷要李某负责，明知干系重大，也不敢有所推辞。”王雪岑也以退为进：“要不谭大人给朝廷上个折子，把筹款责任揽到巡抚衙门来？”谭文觐眼看中策也要泡汤，顿时恼怒无比，猛地“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似笑非笑道：“到底后生可畏，你们能者多劳。不过本巡抚有言在先，而今广东地面不太平，山匪、海匪遍地皆是，筹款若是出了岔子，勿谓本官言之不预也。”

　　两人在返回厘金局的路上，仔细咀嚼谭大烟袋最后撂下的话。王雪岑不安地说：“这老家伙真不是善茬，看来连唆使土匪跟你捣蛋的恶招都有了。”李准指了指厘金局几条正在珠江口操练的小兵船说：“这个我倒做了一些防备，现在这世道若是手里连根打狗棍都没有，哪个龟儿子都敢骑到头上拉屎拉尿。”王雪岑心里仍然不安，说：“你见识过土匪拦路打劫，还没见识过官匪勾结吧？”赵大龙应声说：“不怕土匪拿刀把，就怕土匪说官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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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准雷厉风行，捧着朝廷“募集善款，凑足赔款”的红头文件，很快在广东沿海的潮汕、港澳，以及东江流经的河源、惠州、龙川，西江流经的肇庆、德庆，北江流经的曲江、英德、清远，以及濒临珠江的南海县，设点募款。原有税务和赈捐人员，以及他老爹南海县衙的人，都被广泛动员起来，全身心应对这一十万火急的“皇差”。

　　汕头作为远近驰名的慈善之乡，被李准寄予厚望。他将面上部署停当，便邀王雪岑一起去那儿蹲点。不想，他们尚未来得及动身，阎文艳领着两个跟她学习拳脚功夫的女子匆匆赶来。原来，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混迹汕头，也打出为朝廷募款的名义，在那儿敛钱。她发现之后，报告地方当局，抓住这些家伙拷问，原是罗歪嘴和黄泥鳅勾结罗浮山匪首李北海所为。当地士绅商贾对这些趁火打劫的行为，无不切齿痛恨。好在他们信得过李准，不但踊跃认捐，还主动帮助维持募捐秩序。阎文艳想到汕头发生这类猫腻，也可能出现在别的地方，故此赶来通报。

　　王雪岑不由惊叹：“好家伙，这些人动作够快的，都抢到我们前面了。”李准当即决定，他和王雪岑、阎文艳分头乘船，往返巡视三江，检视各处募款情形，处置突发事件，确保筹款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