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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水师》(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06日15:4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佩云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雪岑风雨兼程来到广州,住进珠江边一家客栈,巡抚衙门一位叫李子川的年轻朋友前来看他,有意无意向其透露,广东巡抚谭文觐已在暗中算计李准。谭某人与李征庸有过节,前辈恩怨,祸及后辈。李准置身赈捐,谭某原本嗤之以鼻:“一个靠捐官跻身仕途的混账小子,不是蠢材也是庸才,居然也敢应承这等差事,‘川耗子’你就等着往粪坑里栽吧!”不料“川耗子”真人不露相,一出手便是大手笔,竟让那么多朝廷重臣趋之若鹜,眼看风头就要盖过他这巡抚了。谭某本想随便找个由头灭了这个仇家,可李准办的全是各地封疆大吏委办的差事,“投鼠”还需“忌器”。有幕僚出主意,索性将广东厘金局也撂给这小子,明面显示巡抚“不计前嫌,唯才是举”,实际是将其拖进这个烂泥坑,“吃不了兜着走”。不曾想,厘金局到了李准手中,烂摊子眨眼成了金摊子、银摊子,渐渐支撑起本省财政半壁江山。谭文觐得了坐享其成的好处,反而变本加厉,一心想要整倒李准,把这个肥差夺回来。

  王雪岑从武汉南下,舟车劳顿,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本来打算在广州多歇息几天,去巡抚衙门拜会谭文觐,当面递交张之洞的信函。还要去“羊城八景”走走,以遂平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愿。现在得到李子川的通报,长叹一声:“有义不义,无祥不祥,是以政乱而国危也。”他随即雇了马车,冒着倾盆大雨和遍地泥泞,一路催着马车夫赶路。这天一早赶到李府,菊荪和梅荪“鸡兔同笼”的“官司”都还没了结清楚。

  王胡子刚缓了一口气,草草扒拉了一碗炒米粉,便端着茶杯,拉着李准关起门来说事。他劈头问道:“直绳老弟想过没有,这次筹款会不会有人从中作梗?”李准不假思索:“这是太后和皇上交办的差事,关系国家安危,难道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继续问:“此次朝廷命你筹款,有无向广东巡抚禀报?”李准摇头:“朝廷没让通报地方官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随即追问:“你们父子俩想没想过改善与谭巡抚的关系,现在两广总督进京议和,‘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李准仍然摇头:“要填平我们父子与这位巡抚之间的沟壑,没有十万、八万银子门儿也没有,倒不如敬而远之好。”

  王雪岑已经弄清楚李准这些年书生意气没变,一根筋的犟脾气也没变,只好将李子川传递的消息和盘托出。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现在担此大任,尚不知官场的明枪怎么躲,暗箭怎么防,如何是好?”李准正要问个明白,菊荪和梅荪推开书房门,跳跳蹦蹦跑进来,嚷嚷着该“描红”了,缠着老爸教她们习字。李准认真道:“写字先得把手腕功夫练巴实,别的都在其次。”王雪岑从兜里掏出一把从武汉带来的洋糖分给小姐俩,一语双关:“你们李府的人都很好学,可别忘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3

  这天,李准原本打算请王雪岑先在客房歇息,解除长途跋涉的劳顿。他去找些商家铺户为募集庚子赔款摸摸底,而后再具体商谈落实筹款的细节。他为此吩咐阎文艳领着大龙和小虎上街采办荤素菜肴,将接风宴席办得稍稍丰盛一些,两人晚上好开怀畅饮,也开怀畅谈。

  阎文艳三人刚出门不久,便匆匆返回来。他们在院子外边发现广东巡抚衙门的罗歪嘴和黄泥鳅,也冒雨从广州赶来,一脸鬼鬼祟祟,显然是在盯李府的梢。大龙和小虎请示要不要把这两个家伙抓起来,问个究竟。李准听了气愤不过,怒声痛斥:“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为何使出这般鬼蜮伎俩来?”王雪岑记得李子川在谈话中,也多次提到这两个人,曾当过厘金局的总办和帮办,都是谭文觐的亲信。他思忖来者不善,肯定与此次筹款有关,也与谭文觐密谋收回厘金局有关。他立刻提出跟李准回广州,去厘金局看看,那儿真要出了纰漏,筹措赔款也会跟着黄了。李准离开设在广州的厘金局也有一些日子了,罗歪嘴和黄泥鳅突然出现在汕头,也让他有些放心不下。他当机立断,两人立即动身去广州。阎文艳很是过意不去,执意要好好招待客人吃顿饭再走。李准代客人回答:“有人找上门来捣乱,酒再好也喝不下去,还是容后再补吧。”

  从汕头回广州,路程不算近,王雪岑抓紧时间了解广东厘金的来龙去脉。李准谈及这事,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成就感,一路上话也多了起来。王雪岑虽见闻广博,也听得傻了眼。所谓厘金,说白了即是商品交易税,厘金局即相当于现在的税务局。中国向来以农为本,商品经济长期发育不良,以往在国民经济中也无足轻重。历朝历代虽然都设关征税,清朝还在“常关”之外设了“洋关”,所注重的还是按地、丁抽税,也就是田亩税和人头税,当权者没怎么把商品交易税放在眼里。到了清朝咸丰三年(1853年),一个姓雷的副都御史在扬州帮办军务,因为需要训练大批军勇对付来势汹汹的太平军,军饷缺口骤然增大,仅靠传统地、丁税收难以支撑。他见扬州附近河湖港汊泊满载运各种货物的乌篷船,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奏请朝廷在扬州里下河“设局劝捐”,即针对往来商船征税。这一招歪打正着,踩到那时中国商品经济有所发展的点子上,随着商品流通量的急剧增加,这一税源跟着快速拓宽,“厘金开,白银来”,

  很快在全国各地风行开来。

  不过,最初设置厘金只针对中国的商户和商品,没把洋商、洋货涵盖进来。中国人向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国内商人跟外国同业一比较,眼看自家赚的钱平白无故被多挖走一块,心里极不平衡。如是或偷税漏税,或公开抗税,以求与洋商、洋货平起平坐,不想换来的是无情的惩罚,有的还被罚没得倾家荡产。中国商户“吃一堑长一智”,纷纷跑去投靠洋人,向他们缴纳一定数额的保护费,换来一把“保护伞”。通常的做法,就是花钱买一面外国旗帜挂到中国商船的桅杆上,打着被洋人租赁的名义,名为“诡寄经营”,跟着享受免税待遇,加上厘金局中饱私囊,四处设卡,重复征税,积弊如山,厘金秩序因此大乱,民怨沸腾。厘金局也渐渐成了地方政府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不甘。李准这些年办赈捐,接触各地商家,了解厘金这些弊端。他接手办广东厘金局,废除洋商、洋货享受的免税权,将水旱码头设卡收厘改为统捐,往来商船不论中外一律“值百抽一”,概不重征。

  李准说到这里,随手掏出装在布袋里的算盘,扒拉出一串数字,十分得意地告诉王胡子:“现在来自珠江流域所有商船的税银,两三月所得,便超过以往一年所收税银。”赵大龙在旁补了一句:“听说谭巡抚和他的几个亲信肠子都悔青了,可世界上有补药,有泻药,就是没有他们想吃的后悔药。”李小虎嘟囔道:“数罗歪嘴和黄泥鳅最不是东西,现在眼红李大人把厘金局盘活了,故意跑来找茬。”

  王雪岑依然面色凝重,追问李准:“这样一来,不是洋商、土商都得罪了?想必直绳老弟也读过兵书,四面树敌,腹背受困,乃军中大忌。”李准笑道:“老兄过虑了,鄙人改行统捐,杜绝了厘金诸多猫腻,而且坚持秉公办事,洋商、土商一碗水端平,也给中国商人争了一口气,他们夸我还来不及哩!”王雪岑还在往深处问:“洋商背后有列强撑着,谁惹恼了他们,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即使张香帅在湖北也得让这些洋商三分。”李准笑道:“其实不必过虑,凡事大不过理去。广东不比英国霸占的香港,也不比葡萄牙租借的澳门,翻遍这么多年朝廷跟外国人签订的条约,也找不到广东地面必须豁免洋人商税的条款。这都怪一些地方官洋奴习气太重,见了洋人先自矮矬三分,该收的税不敢收,把洋人给惯坏了。”王雪岑这回没钻牛角尖,点了点头说:“看来跟洋人打交道,腰杆子还是不能太软,该论理时还得跟他们论理。”

  大龙和小虎争相说出一些洋商主动登门纳税的故事,曾有两艘西班牙商船跟在李准座船后面紧赶慢赶,一次补齐多年没有缴纳的税款。王雪岑追问个中原因,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广东沿海一带,自鸦片战争之后,洋船、洋货蜂拥而至,烟土贩子满天飞,社会秩序跟着乱了起来。一些老实巴交的劳动者再也无法专心种地、务工和捕鱼,不少啸聚山林港汊,成了山匪或水匪。他们或打家劫舍,或绑架勒索,或登船掳掠,不分洋与土,只认肥与瘦。那些满载西洋货物的洋船,凡狭路相逢者,统统“在劫难逃”。李准为涵养赈源和税源,拿出部分银子打造了几艘小兵船,派税警在珠江水系,包括东、西、北三江往来巡逻,竭诚保护为其提供赈款和税款的行商和坐商。这些小兵船跟土匪遭遇过几回,“乒乒乓乓”,在江湖上打出了威风。中外商船由此视李准为“保护神”,无论办赈捐,还是办厘金,本地商户肯买账,洋商也主动巴结,名之为“花钱买平安”。

  他们一路奔波,来到设在珠江口岸边的厘金局。王雪岑仍不放心,说:“古人云,‘行百里半九十’,你扭转广东厘金局面,充其量只算踢开了头三脚。最要紧的还是厘金的管理,头绪甚多,账目繁杂,来往打交道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难免百密一疏,很容易授人以柄。”李准笑了笑:“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咱们这就进去查验,看看能不能入你王胡子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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