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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问道》(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12日11:15 来源: 徐兆寿

  第二天,在上学的路上,我用尽了平生所学的全部,来讲述那个男孩怎么不受我们欢迎。可是,清远说,我觉得他很好啊,他还可以保护我们啊!天哪,那一次我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他竟然害怕我们这些脏脏的乡下孩子,他竟然真的需要保护。假如真的如此,我只好甘拜下风了,因为那男孩真的是勇猛无比。比如,有一次,都快到学校了,清远突然发现自己的钢笔没带。刚好,那男孩来到了跟前。他对那男孩说,怎么办,我把钢笔忘在家里了。那男孩什么话也没说就往回跑,半个小时后,我们正在上课的中间,有个呆头从后门悄悄地伸进来,头发上还滴着汗滴。我有些嫉妒那男孩,他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因为这一点,清远更是亲近他。

  我真的有些不高兴了。现在,我的朋友只剩下他一个了,他怎么能结交其他的朋友,他将我当成什么了?欣慰的是,他还是依赖我。毕竟那个男孩不是跟我们一个班,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长。更何况,他还是要依赖我的作业。但后来的情形使我不能容忍了,因为那个男孩课间都来找他玩,跟他学口哨。男孩还领来了另外的两个,也要学。

  我终于无法容忍这样的背叛,拿出最后一招。一天晚上,我放学回家后就锁了门,他吃过饭照例拿着书包到我家来的时候,发现门锁了。他使劲地敲。母亲出去开了门,进来不理解地埋怨我怎么这么早就把门锁了。我不理母亲,也不理清远。我对清远说,你能给他教口哨,他能给你做作业吗?他愣住了,不理解我为什么那样生气。我说,你怎么从来也没想起给我要教一下。他说,我以为你不喜欢呢。

  唉!我原来以为与他最近了,近得比母亲和哥哥、妹妹还要近千倍万倍,我那么喜爱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可是,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理解过我。他也与我亲近,但还是隔着千里万里。

  我最终原谅了他,因为他在第二天就与那个男孩疏远了一些,尽管那男孩为他愿意做任何事,比我做得要多得多,但他还是选择与我做朋友。我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我还能希望什么呢?

  这样我们一直到了初二。与他在一起踢足球,把我的病全都治好了。现在,我是一个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的大小伙子了,而且性格也比过去开朗多了。我喜欢阳光,喜欢新鲜的空气,喜欢在大地上不停地走。我们能骑自行车时,我就带着他到戈壁荒原上去。荒原无边无际,一直到天边。刚开始我们只敢进去一点点,就吓得往回退。后来,我们发现它并不可怕,于是,一点点地往里进。最后,我们无所畏惧地向着它的神秘进发了。但无论我们怎么骑,都看不到它的边际。看看远方除了远方,还是远方,而身后的村庄也成了远方。当太阳西沉的时候,我们有些恐惧,失神地遥望着远方,不久之后,我们被吓退了。

  据大人们说,在我们村的东边,有一条巨大的河,叫黄羊河。于是,我们好几次骑着自行车想去看看那大河,但每一次都半途而废。终于在一个夏天的晌午,在一个比我们大好几岁的小伙子的带领下,我们一起去了黄羊河畔。那的确是一条大河,水流湍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水,有些惊奇,也有微微的恐惧。那个小伙子说要下水去游泳,我们都不敢,只好看着他游,但后来,我们就都下了水。秋天的时候,一到周末,父亲就让我放羊。清远也赶着他外婆家的羊与我一起去放。我们还叫上别人。那真是快乐的岁月。我们在刚刚收割后的无边无际的大地上奔跑,在那里挖老鼠洞,烧洋芋吃。

  但是,到春天的时候,他突然失踪了。他外婆家的人到处找他,并且到黄羊河的下游去看了没有他的尸体。都没有。没有任何音信。广播上也播了寻人启事,仍然无效。我怀疑他是跟着天边的白云走了,也怀疑是那只不怀好意的鹰将他拐走了。我在荒原上悄悄地等过他,但不见他的踪影。后来,到了夏天的时候,人们似乎把他忘了,只有我还在满世界找他。我的心从那时起开始变得脆弱而迷茫。我常常觉得自己也失踪了。一放学,我就到处去寻找,直到暮色突然来临,直到荒原上已经露出狰狞,我才往回家的路上走。一到周末,我就骑着父亲刚刚歇下的自行车毫无目的地寻找。在寻找的路上,我渐渐地感到绝望,在绝望中渐渐有新的希望来临时,我长大了。

  就这样我在绝望中来到希望的初三,因为初中有位漂亮的女老师在等着我。她接过了清远留下来的接力棒。

  10

  她的名字叫黄美伦,在外人面前,她永远是我的黄老师,而在我和她的私底下,她永远是我无名的女人,是我的至爱。我无法读出她的名字,任何称谓都妨碍我与她的爱情。她也愿意如此。事情上,我们也只能如此。但她名声不好,在我还未与她相爱时,我就知道了她,还从匆匆驶过的自行车上目击过她。之所以说是目击,是因为她真会像电一样击中你,不仅是我,任凭是谁也难逃此运。她的美,她的那种孤独的行走,她的那种毫无畏惧,你只能被击中。你无法迎面走过她,你只能远避斜走,因为你会自卑,因为你会失语。但到后来,情况就复杂多了。很多老人都用一些恶毒的语言骂她,我母亲也曾经与别人讨论过她。听说她与城里的丈夫发生了矛盾,便经常住在乡下,而乡下的老师经常去找她,一来二去,人们便听说她与某某某有了不正当的关系。最后是听说她成了校长的情妇,因为有一天,她城里的婆婆来到了学校,不但骂了她,而且还骂了校长。校长也始终没出现,于是,人们猜测她肯定与校长有染。

  最早的时候,在她还没有被传说与校长有染的时候,那时,她是无比孤独的。我所说的孤独并不是她感到的孤独,也并不是她被孤立起来,而是人们也感到孤独了,感到她的孤独是狠狠地存在于乡村的。

  她的美,你无法形容。她穿的任何一件衣服尽管华丽、漂亮、新鲜,但都觉得不配她,世上没有造出配她的衣服。许多年之后,我觉得她有权赤裸着行走在这个世界上,当然,也只有她。于是,她只好穿着城里人时髦的衣服来到乡下,但她有时似乎对衣服并不怎么在意,比如,有时候,她会忘了穿她那件漂亮的带毛领的夹克。那毛领够人们欣赏的了,但似乎没有那件衣服她更美。因为她那白皙的脖颈终于露出来。谁会有那样的白颈呢?于是,见了她的人都突然失语,并自惭形秽。

  她跟人说话不是很多,因为没有几个人敢有勇气在那样漂亮的女人面前说话或开玩笑,即使有人敢于那样,但面对她那样吃惊的神情你就会懊悔说了多么不该说的话,恨不得立即割下舌头,即使如此惩罚自己,还是会觉得自己亵渎了世上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她就是那样,仿佛不会跟人开玩笑。她并非愿意那样,你可以看出她也努力地想与人接近,但就是不能。她天生就与这个世界有一段距离。

  她也行走在我们一样走过的路上,但你会在日后觉得她并非跟你走在同一条路上,而是上帝在那条路上又铺了一层我们根本看不见的路,只供她一个行走。她走在上面,左顾右盼,希望有人也一起与她走在那条路上,但没有人。谁也不配。

  她生活在和我们一样的世界,但你永远也不会相信这是事实,因为你还是会在日后发现她活脱脱地走在我们的世界之上。就好像她生活在另一维度的世界,她愿意与我们接触,我们也愿意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实际上,我们隔着整整一个世界。这是真的,即使我爱她,她也似乎爱我,我享有那个世界唯一对此有真切感受的发言者,也一样觉得如此。

  11

  我本来得停止我的故事,给大家讲好问先生的传奇故事,但是,我的读者,一说起她,我就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当然,我和她的故事也一样传奇,那么,就听听我们的故事吧。

  她,我只能说,她。我不能叫她美伦,因为很多人都那样叫她,自然我若叫她,定然别有一番滋味,但那样的称呼多么平凡,就好像后来我的那些恋人们叫我子兴一样,浅浅的爱,容易流失的爱。我更不可能称她伦。她的丈夫曾经给她写过一些诗,其中就那样称呼她,“亲爱的伦”,听起来那样别扭,像是对着一件物。她对于我,永远没有称呼。她就是一个女人,一个我此生无法惑解的女人,一个我深深爱过的女人,一个什么都不能替代的女人。不,她甚至不是女人,就是一种爱。那么,既然是爱,能称呼吗?当然,我这样解释,仍然不恰当。在这一方面,我仍然觉得语言是多么贫乏。只有心,才能感觉到她是一种全部的存在,爱、美、真、快乐、失望、成长、永恒,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所以她就是她,她不能称呼。

  那年我十四岁。一个少年。但心已苍老,已然绝望。因为文清远,我好像从现实世界中走丢了自己。我不能轻易跟人交朋友,因为我总是将别人与清远对比。没有人比得上他。有时候,我觉得他也许根本不存在,只是上天赐给我的另一个我,让我们自己待了一会儿。他像烟一样消失,消失成天空,天空是再也无法消失了。你生活在其中,和它永远不再分离。我似乎没有多少悲伤,因为清远并没有死,他只是消失,神秘地无端地消失,但悲伤却像天空一样高高挂起,即使风和日丽,也总是能迎来无边的黑夜。黑夜里,你多少能感觉到自己的悲伤,因为你看见了他,或在梦中,或就在你眼前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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