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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问道》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12日11:15 来源: 徐兆寿

  道可道,非常道

  ——老子

  1

  远赴希腊之前,我又一次漫游于无穷无尽的荒原之上。

  我先是去了一趟曾经支教的甘南州迭部县的藏区。那是尚未被开发的地方。一路上,又一次看见亘古的河流,又一次目睹迭山万壑,而巨大的鹰在头顶盘旋。

  那一天正午,阳光灿烂,我踏进贡保活佛住持的寺院大门,看见一片怒放的矢车菊在微风中轻摇,迎接我。贡保活佛不在,喇嘛们大概也熟睡着。我能听见自己的脚步擦破了寺院宁静的空气。我踏进幽暗的大殿,在下跪的刹那,看见一位藏族老阿妈斜跪在佛像的左侧,紧闭着双眼,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像团黑色的信念。我跪在她旁边,突然间感到短暂而世俗。我郑重地行了礼,然后转过身。就在我一只脚轻轻踩过高高的门槛的刹那,我突然间感到了自己的污浊。

  我再也走不动了。我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的灵魂。我仿佛看见寺院外面无边的喧嚣与尘污。在这世上,只有这寺院里的空气是洁净的。我感到极累极累,不由自主地坐在廊前的荫凉下,闭上眼。有风轻轻地掠过我的耳膜,像好奇的孩子一样偷偷掀起我的衣角。鸟鸣使山野更静。远处有流水的声音悄悄传来。一片叶子无声地掉下。一只松鼠跳下了树枝。

  俗世远去。永恒回来。

  2

  后来去看才让。他在迭山中生活了近三十年,每一个毛孔里都散发着一种草原的气息。除了他上过师范的那座小城外,他从没有去过远方。数年前我的到来,使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但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座大山。除了去远方看看,还有别的理由吗?再说他还有老婆孩子。

  他看出了我的悲伤。我只是简短地说了说,便沉默了。后来我说,我要去希腊。他一副吃惊的样子,问我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看了看门外,黄昏正在走来。我说,去实现一个梦想。

  他想了想,大概明白我说什么,便说,还回来吗?

  我苦笑道,不知道,也许我会走遍世界各地,我倒是想把我埋在梦中。

  他显得比我悲伤。我有些感动,便说,才让,我想去看看措美峰。

  他立刻说,好。

  夜里,他拉来两匹马,装了很多吃的,且带上帐篷。第二天黎明,我们出发了。我们骑马先来到了扎尕那。那是一座怪石围成的山城,大概成于几百万年前。城里有着一个藏族小寨子,几十户人家。半天里,云雾缭绕。寨子里,炊烟升起。云烟接在一起,使这个小寨子充满了梦幻色彩。不多久,太阳照进来,寨子顿时变成仙境。我感叹道,每一次来扎尕那,总有不同的感受。才让高兴地说,是啊。

  后来,我们在一道绿绿的山梁上走了三天,才到达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才让远远地说,那就是措美峰。我在心里对她说,瞧,这就是我给你说的我一直想要带你来朝拜的神。我相信她的灵魂一直伴随着我,我相信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们去的时候,刚刚下过一场雨,云雾仍然遮住了它半个身子,只觉得它高入云天,神秘之极,威不可犯。才让早就告诉过我,很少有人能攀上措美峰,据他所知,目前还没有人上去过。他说,那是神山。我说,既然是神山,我们就要尊敬。我们远远地看着它,等着云雾散去。我不想打扰它的宁静。在这纷扰的世上,在迭山深处,只有它还是宁静的,只有它还保持着神圣。晚上,我们住在那里。

  第四天早晨,天晴了。早早地,我就醒来。我拿着相机,去看朝霞中的措美峰。现在,它终于露出整个身子。在万山之中,只有它突兀地屹立于空中,比其他所有的山峰都要高出一千多米。庞大的身躯笔直地向上挺起,没有地方可以供人攀援。连飞鸟也只是在半峰中盘旋。朝霞将其抹红。我看见半峰中有好几棵巨大的松树,不知活了多少年。绿色从下而上,将其身体遮蔽得严严实实,但在山顶上,却是白雪皑皑。那是夏季,但白雪并没有融化的意思。

  我没有任何攀援的冲动,没有征服的欲望。只有敬畏。我在那里逗留了整整一天,拍下了它一天的活动。然后,在第五天时,我和才让骑着马顺着那条沟继续往前走。整个浩渺的大山内,只有我和才让。我们不停地唱着歌。万山倾听。后来,我们终于碰着几个放牧的人,才让和他们打着招呼。我们吃了他们的东西,彼此祝福着。第七天傍晚时,我们终于走出了那条沟。然后,才让带着我住进了他的一个亲戚家。第八天的时候,我告别了才让,坐着车回兰州。他则要拉着他的马,找一个顺车,把他和马捎回去。临别的时候,我看见才让的眼里有泪花儿飘,我在心里骂道,这个家伙,真是的。我不想去看他的眼睛,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后,快步离开了他。

  3

  那年夏天,整个地球都在升温,往年清凉的西远市也热到了四十多度。冰川融化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世界末日的预言在世界各地突然间被翻出。在那个悲伤的夏天,我赤裸着身子孤独地躺在一张凉席上,只有汗水,没有泪水。一位天祝的诗友打来电话,邀我去马牙雪山边避暑,我拒绝了。还有美国的一位故交邀我去看乞力马扎罗的雪,他说所有费用都由一个组织来出,只要我先去美国参加一个生态文学的会议就可以。我也拒绝了。我不害怕热,我害怕在心里也彻底地失去她。我想,那时我的生命也就彻底地结束了。

  但是,当一位阿拉善的朋友打来电话,要我去参加他们的文学活动时,我竟立刻就动身了。

  阿拉善,据说是“天”的意思,我从来都没去过那里。我坐了一天的车,终于在晚霞中到了赭红色的巴彦浩特。热情的人们在等待着我。还有酒。有几个当地的诗人读过我的诗,有一位还能背诵一首。这使我非常诧异。有一位女诗人首先唱起了歌,端着酒杯向我走来。歌声不断酒不断,一杯又一杯,我似乎是来阿拉善喝酒的,沉醉的。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倒下的,也不知是谁把我背到宾馆的。

  我只知道我有无限的悲伤,那悲伤没有地方可以寄托,只有苍天般的阿拉善愿意承载,愿意与我一起低低地啜泣。

  后来我们一起坐车去额济纳旗。一路上,全是戈壁,亘古的荒原。车厢里的人不停地询问,怎么还是戈壁?我却心想,多好的戈壁啊!希望就这样一直行驶在戈壁上,就这样一直在荒漠中走吧!我甚至有下车徒步走过戈壁的想法。不知为什么,我小时候很想看到绿色,但到现在,我却迷恋于这荒漠,这浩瀚,这苍天般的大地。

  我又一次想起我和她曾经相约,在我退休后,在戈壁深处建一小小的向阳的院落,远离纷扰,牧马,放羊。春天时在院前种下一排挺拔的杨树;夏天时我们在清凉的月亮下朗诵古老的诗篇;秋天时我从远方拉来很多的籽瓜,摆满了院子,然后,我亲爱的她选那个被太阳晒得最暖的在地上开成两瓣,我们坐在阳光下,一人拿着一个勺子吃个香甜;冬天时我们在火炉旁给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取暖,命名,而烤熟了的洋芋正散发着跟女人一样让人失魂的体香……一切都成了梦。

  我们整整在戈壁上奔驰了八百公里,在傍晚时分来到了烈日炙烤中的达来呼布镇。第二天,我们去看了传说中的黑城。我坐在那被沙漠淹了一半的寂寞城池中,徘徊不已,仿佛轮回中我曾是这里的一粒沙。那么,她呢?是否也曾是这里的一粒沙,曾和我一起被吹到这瀚海荒漠?

  我们还看了胡杨林,看了居延海。那些沙漠中的生灵,激起的都是哀思。

  第三天的时候,大家说要返回巴彦浩特。在荒漠中走了好几个小时,好多人都已经睡着了。我也有些昏昏欲睡。中午时,我们在一个加油站前停了下来。加油,吃饭。我看见有一条通往祁连草原的路标,便问当地人,往祁连草原去要多远。当地人告诉我,先去张掖,然后过扁都口,就到了祁连县了。我突然间产生一阵冲动。我找到了阿拉善的那位朋友,告诉他,我要在这里下车,去祁连山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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