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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问道》(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12日11:15 来源: 徐兆寿

  就在那一年秋天,我看见她穿着一件枫叶红的风衣来到我们的教室。教室里突然亮了,我屏息看着她。她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并将那三个字写在黑板上。有的傻瓜竟然记在了笔记本上,他们难道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说她大概要给我们上一年的英语。这门课只是一门副课,只要有个成绩就行了,与升高中和考中专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她让我们不要有任何学习的负担,只要认真听课,做完作业就可以了。她说她虽然以前上的英语专业的大学,后来,她在那所我们都觉得遥远到天边的山村里教了好几年语文甚至音乐,现在,她到这儿来后,才真正又拣起了英语。她赞扬了我们乡村的进步,我们都很高兴,以为是在赞扬我们自己。她说,她的英语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天哪,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们何曾想象过她的英语水平?我们疯了吗?我们想象的一直是她本人,我们想象她应该赤裸着行走于大地之上,因为我说过,她是世上唯一有权这样行走的人,而羞耻与她无关。她有权这样。

  她教我们说英语,说世界上有一些人早上要说“狗的猫呢”,中午睡醒要说“狗的阿服特猫呢”( 好像下午那么长,比我们中国人的要长得多 ),晚上则要说“狗的衣服呢”。我们可笑极了。外国人怎么这样,总是要与狗和猫联系在一起。我便想起我们村里的狗。它们总是一个追着一个,突然,有两条狗连在了一起。我们便拿着石头打它们,可它们哪里能分开,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我们更加高兴了,因为有热闹看了。有一次,比我们要大好多的哑巴独出心裁,从家里拿了根扁担来,叫上另一个看热闹的小伙子,将两条狗从中间抬起来,游示了整个村庄。大人们出来也看,而我们小孩子则既害怕又兴奋。但不知最后那两条狗到底分开了没有,是不是死了?我们的兴趣点早已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何况后来再也没有人提起。许多年之后,我想起这样的场景时,竟然无语。

  我们一个手扶着自行车把手一路兴奋地大喊着狗和猫,狂奔到家里,写下第一页日记。

  冬天无端地就来了。有一天,我们正在上课,就看见雪花从天空降落,那么意外。因为那时正是英语课,我们还被她秋天一样的枫叶红的风衣所暗示的气氛包围着,即使我们明明知道已到了初冬,但恍惚间我们还是被带到了秋天。意外的雪花就那样飘下来,带着忧伤,带着天外之音。我一直想不明白,天空中为什么会突然降临这些使者?即使有人用化学的方式为我解释,即使在后来我从飞机上看厚厚的云层,知道那上面并没有神仙,也不能完全使我惑解。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世间法则?它就成了雨或雪,它那么神奇。

  神奇的还有她的声音。好像童真并没有离去,而是被包在一层虚拟的岁月外衣下。那声音的外部是成年的,而里面却滴着水,却透着情,却含着羞,却流露着一丝调皮,是二十岁的,甚至是十岁她父亲去世之前的。她会微微笑着给我们讲英国人和美国人怎样发音,会露出好看的牙齿。我母亲说她的牙齿不好,两颗门牙太大了,可我不那样认为,我觉得正如我想象。她露着那两颗美丽的牙齿给我们讲着“这里”或“那里”。她会在黑板上写字时将袖筒往自己身上拉一下,于是就露出她那美丽的手腕和前臂。我在看她写字的同时,用目光轻轻抚摸着她的裸露。有时,太阳会照进教室,而教室里炉火正旺,大家都有些热。她会脱了风衣。那时,她那性感的美丽的臀部便露在外面了。我好希望她转过身去黑板上写字,那么,我就可以整个地用目光轻轻地爱抚一遍。它那样美。那曲线简直是征求我们天下所有好色的男人后才由上帝精心策划还有魔鬼一道描绘出来,否则它就不会那样既让我觉得惊心动魂、撕心裂肺又美不胜收、不可亵渎。为那样的曲线美而牺牲,连上帝都会为你鼓掌,因为那就是美。

  还有那整个背部特别是臀部上下的光与阴影。人世间真有美景吗?你可能说是秋天的九寨沟,他可能说是夏威夷海滩上,还有说在天堂,而我要说,在她的整个背部跃动的光与影里,甚至不是那胴体,而是那身躯舞动时衣服的褶皱里,连阳光都那样强烈地想占有那里。在那个时候,你就觉得,上帝正在看她的表演。你瞧,阳光从高大的门头窗户中照进来,恰好照在她身上,就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打在演员身上一样。她说,上帝说这世界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可我的光就是你啊!我再也不会急着跟同伴们一起玩斗鸡,我会先做作业,而且是英语作业。然后我还会写下短短的日记。虽然里面根本没有你,但我清楚,就是因为你,我才会染上这写作的毛病。我还染上了淡淡的忧伤,因为在此之前,我看到的大地要么是欢乐的要么就是悲伤的,现在,有一层薄薄的你无法揭去的东西正盖着你的世界,仿佛眼里的泪花没有拭尽,仿佛童年的尘埃没有涤尽,唉,一切都不可挽回地发生着。

  12

  现在让我们回到夏忠的命运。

  一九七○年九月十六日,夏忠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中午,天空忽然暗淡了一会儿又亮了。那时,他有了第二个孩子,仍然是个男孩。取名叫钟继超,意思是继续超生。在岳父的意识中,似乎是把这个年轻的男人用来为他钟家生儿子的,他恨不得把所有的女儿都嫁给他,让他每年为钟家生三个男孩。那样,就再也没有人骂他断子绝孙了。所以,那几天,家里客人不断,都来祝贺钟家又多了一个男丁。钟书记对所有人都高兴地说,这下有了两个男孩,仿佛那是他的儿子似的。三天后的一个中午,他看到钟书记——他的岳父,有时是他的钟书记——拿着一张报纸对他说,这一家人死得太惨了,老的死去也罢了,何故小的也跟着如此。他将报纸接过来。几年来,他一直要求钟书记把报纸看完后拿来让他也看看,每一次,他都是迫不及待地看有没有他父亲及家人的消息。庆幸的是,一直没有看到,然而那一天,他瘫了。他看到报纸上报道,他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母亲跟着受难,报纸上说他们在三天前的凌晨四点上吊自杀,而他们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跟着上吊了。

  就在大家都抢救他的那当儿,钟书记又一次拿起报纸,仔细地看了一下,沉思了一阵,便对自己的女儿钟秋香说,这个孩子也许是夏忠先人投世的。

  话说夏忠醒来后,看着老婆秋香说,报纸,刚才我手上的报纸呢。老钟把报纸给了他。他又看了一眼,大哭起来。老钟无言地走了。这一下,他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女婿是怎样一个人,他也知道这个女婿从现在开始真的跟他一条心了,但他还是有一些伤感。

  他立刻要上北京。他向家人讲了他爷爷给他们卜的那一卦,没想到真的应验了。按照爷爷的交代,他最好不透露自己的身世,也不要去北京,但是,他无法做到这一点。他的岳父犹豫了,这个在柳营村里一手遮天的人物面对茫茫世界和光辉的北京,他自卑得无地自容。但他还是坚决地决定,与女婿一道去一趟北京。他认为只有他能让女婿平安回来。两个男人就此踏上了去北京的列车。夏忠不敢出现,一切都由岳父替办。但他们去的时候,人已经全部被火化了。他们到墓地找到了一家人最后的流落地,那小小的牌位,连个他在大西北常见的坟墓都没有。他流着泪在那几个牌位前烧了纸,然后一直坐到天亮。在第二天的凌晨,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他,原来他坐在那里睡着了,岳父也睡着了。他以为是追捕的人到了,吓得赶紧四处查看,没有一个人。他想,可能是做梦吧。他赶紧叫醒岳父匆匆走了。

  他陪着那个可怜的老农民到天安门广场上站了片刻,看到老农民跟无数的人一样,在那里流着热泪。一刹那间,他也流了泪,为他的家人和他的命运。他又领着岳父最后去看了一下原来的家,现在已经被当成了造反派的司令部。那一刻,他突然庆幸自己遇到了面前的这位农民。他们在北京买了一些东西,其中有大白兔奶糖,各式花色的衬衣领子

  ( 即那种外面看起来里面穿着衬衣,实际上只是一个领子,穿在外衣里面、秋衣外面

  ),还有一本 《 服装缝纫工艺操作 》。这本书是他送给妻子的唯一礼物,秋香视它为珍物,一直保存到老死。他就那样成了一位农民,与城市再也无关。

  但他永远是一位流浪的农民,是农民中的多余者,局外人。在钟书记的帮助下,从和钟秋香结婚后,他就与农场脱离了关系,但他并不愿意像老岳父所说的那样想去当一位小学老师。在柳营村里,能够当一名小学老师是多么光荣的事,最重要的就是脱离了农民,从此可以逃避太阳的辐射和土地的束缚。夏忠却愿意晒着太阳,贴着大地。在农场的这些年,除了大饥荒的那几年外,他在广阔的大地上奔跑,在奔腾的山河间瞭望,在无限可能的空间里想象,他从小孱弱的身体一天天强壮起来。现在他不但从不生病,而且原来在地窑里有点不舒服的关节也莫名地好了。特别是在与钟老汉放羊的几年里,他几乎热爱上了大地,热爱上了无边的荒漠。他既不愿意在土地上劳作,也不愿意走进教室,他就愿意这样在荒原上虚度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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