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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问道》(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12日11:15 来源: 徐兆寿

  夏好问夏木先生的爷爷是一位进士,但也只是在京城谋得一闲职,后专攻语言学,也有一些名气。他父亲时科举废去,在爷爷的努力下,先在报社工作,后去了一所大学教语言学。在爷爷和父亲的心目中,语言乃神授,有神圣在,有深义在,岂是一般人能持之。维新变法以后,梁启超和鲁迅等提倡白话文,他们父子却钟爱文言文。所以,小时候除了要背四书五经外,还要把

  《 说文解字 》 倒背如流。爷爷在王国维跳湖自杀后,得了抑郁症,终于在夏木十五岁那年死去。父亲在大学里教书,著书立说,老是与新派人物唱对台戏,公开反对共产党。到国民党请他去台湾时,他又坚决不离开大陆。共产党得了天下,还是请他到大学里教书。他从此不骂共产党,只反对白话文和简化汉字。夏木十三岁那年,爷爷似乎预感到自己和整个家庭的某种不幸,在一天夜里,一边咳嗽一边用周易卦术把家里每个人的命运算了一遍。爷爷对父亲说,夏家将来可能有难,尽可能地让大家远离京城,尽可能地隐姓埋名,不要告诉与夏家的关系,或许还能躲过。爷爷对他说,夏木,你要记住爷爷的话,这一生能不写文章就不要写了,你的难与文章有关系啊。

  没有人将爷爷的话当真。两年后,爷爷去世。又过了几年,夏木大学毕业。那时,正好赶上国家号召支边,夏木有去大西北的迫切愿望,便与父亲谈。父亲也许是蓦然间想到了爷爷的叮咛,便同意了。

  二十岁的夏木坐着火车几经周折到了西安,他便不想再走了,但是,过了几天,上面来人告诉他,他被分配到了兰州市的西远大学。他只好辗转再到兰州。那时的兰州很小,黄河显得那样浩大。他坐着马车又走了大半天路才到西远大学。根据父亲的叮咛,他没有向谁说起自己的父亲和爷爷。按照学校规定,刚毕业的大学生必须做三年的助教才能上讲台上课,他只能给老师拿教案端茶杯擦黑板。给他指导的教授是彭清扬,当时的系主任,著名的先秦文学专家。他拜其为师。因为空余时间多,他看的闲书也多,还喜欢上了当代文学和哲学。一混杂,思想便活跃,于是,写了一首小诗

  《 怀古杂章 》,大意是怀念先秦时期那种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时代,在那时,那些大学者人人都是世界公民,不单单是个中国人。谁知,就是这首对谁都没有冒犯的小诗改写了他的命运。他成了右派,被送往河西走廊一个叫双子沟的地方改造。彭教授也因为一些文章成了右派,与他同到双子沟。当他们坐着火车被送往双子沟的路上时,他看到茫茫戈壁那亘古的荒原。下了火车,又被大卡车接上,一路尘土飞扬地走着。醒来看看,要么是小青石子铺到天边的无边戈壁,要么就是荒草丛生、横亘千载的小丘陵。

  他们终于到了一个荒凉得无法再荒凉的地方。那里已经有几千人在等着,都是些知识分子或国家机关里有问题的人,还有小孩。广播里天天播放着他们要做的事。他明白了,国家想在那里建设中国最大的农场,本来还有一批军队要来这里,但有一些原因军队暂时不能来了,现在调来的苦力除了这些右派外暂时没有其他人了。夏木和彭清扬被安排在一起。他们先是住在帐篷里,但那里的风很大,晚上大家都冻得睡不着觉,好多人感冒了。农场管委会的人骂他们,让他们赶紧挖地窑住进去。第二天,大家便拼命挖。感冒的人也拼命地出汗,结果感冒也好一些了。两天后,他们住进了地窑。

  夏木以前没干过这些体力活,两天下来虽然疲倦,但还有些兴奋。也是第一次住地窑,觉得很有意思。不久,就没吃的了。大家都知道赶上了大饥荒时期。但农场的工作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农场开会,说现在最要紧的是修渠,要把祁连山的雪水引到这里来,荒原就变成了良田,大家就有吃的了。但因为好多人年老体弱,只好把修渠的任务都落到年轻人身上。他最年轻,便被派了出去,每天回来精疲力竭,不能动弹,但是,一个月过去,他们修的渠才不到十公里,离祁连山还很遥远。

  一天,他回来后就发烧了。烧了三天后才醒过来,醒来后他对彭教授说,彭老师,我觉得我们不可能把水引到这里来,你看,马上就要到严冬了,雪马上就会下下来,我们就得停工,这样的话,明年春天就不可能有水,我们就会被饿死。

  彭教授对他说,要相信党。

  他便说,相信是相信,可是没有人来问我们的事啊?如果我们被饿死,那么,我们就永远都是反革命了。

  彭教授摇摇头说,不会的,总会过去的,党和国家会重新把他们召回去。你要相信我的判断。

  不久,雪落下来,越来越厚。风也越来越大。风裹着雪在荒原上狂奔,夏木说,你看,风在寻找弱者,风饿了。大家便整天待在地窑里,不敢出去。现在,不仅夜里有狼出没,白天也有狼在地窑周围找寻食物。那场雪下了十天,风又刮了十天。整整二十天没有人愿意出去。在那二十天里,终于有人饿死。也许是大家都知道有人会被饿死,所以人死后大家也没有多少惊慌。彭教授叫夏木去报告农场管委会。不久,有人进来把死者看了看,便指着夏木和另一位年轻人说,你们两个,把这个人抬出去埋了。夏木这才感到害怕。他生平第一次接触死人。

  他和另一个年轻人把那死者抬出去,然后又按农场的要求要把死人埋到离地窑一公里远的地方。他们抬着人走的时候,就看见远处有几匹狼跟着他们走。他们有些害怕。夏木看到地窑外不远的雪地上,到处都是狼的脚印。

  因为天冷,地挖不深。他们便挖了大概半米左右后就把人埋了。就那样,他们俩整整干了一天。埋了人后,他们找来一块石头,在坟上写上死者的姓名。

  第二天,便有人不愿意再在地窑里等死,出去找吃的。在那个人的带动下,夏木和彭教授也出去找吃的。他们这才知道,能吃的东西早被人挖了。冬天的戈壁上除了干枯的骆驼草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们便把骆驼草挖了去,在地窑里点了火,用陶瓷缸子熬汤喝。熬到稠一些,也就是骆驼草化了时,彭教授就说,行了。他们每人喝一点。

  冬天越来越冷。不久,雪化了。只有风干吼着。夏木走在旷野上时,始终听到一场看不见的风在怒吼。他要与彭教授对话时,总是要大吼,否则,他们的话就被风吹走了。

  不久,地窑里又一个人死了。是个老中医。临死时,他叹了口气说,我是皇甫家的最后一代传人了,没想到,祖宗的医术在我手上断了。彭教授大为哀叹,说,唉,他不就是说错了一句话吗?现在绝学竟断了。

  夏木把老中医留下的针灸用的东西也一并埋了。埋老中医的时候,彭教授也去了。夏木看见彭教授的腿有些不合适,便说,您的腿怎么了?彭教授笑了笑说,不要紧,可能是不活动吧,也可能是得了关节炎。

  彭教授便写信给家人,不久,家里不仅寄来钱,还有药。彭教授便对夏木说,你怎么不给家里写信?

  夏木想了想说,我家人都不在了,所以我才来西北。

  彭教授越发同情这个年轻人,便把自己的东西分一半给他。不久,又死了一个,是个讲庄子的教授,也姓庄。他因为说了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超过庄子”,便有人问,我们的领袖也不行吗?他便说,当然不行。结果,他就被打成了右派。他在地窑里再也没说过庄子的好话,但也没说过任何一个人的好话。他始终沉默着。彭教授曾对夏木说,庄教授是目前国内庄子研究的权威。所以,夏木对他充满了尊敬。有一天,他与庄教授出去找骆驼草,便叹道,我们很可能就死在这里了。庄教授说,这有什么可怕的,死在这旷野里才好。夏木惊问,为什么?庄教授说,生于道,死于道,融于道,也就行于道了,永恒了。

  夏木感叹。谁知庄教授真的死了。他来到这里大概只对夏木说过那一句话。夏木在埋庄教授的时候,看见很多匹狼在伺机等候着。他多挖了一尺。他找来一块石头,先写上庄教授的名字,后又将其抹掉。同行的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夏木说,这是庄教授的本意。

  经过这两个人的死,大家才真的惊恐起来。大家注意到,每个人的死都差不多,先是浮肿,然后会消一次,紧接着又会浮肿,最后在冬夜里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开始有人逃跑。但听说走不了多远就被追回来,然后就是批斗,挨打,最后也往往被斗死了。但也有人真的逃跑了,这多少鼓励了人们。有一天,夏木发现彭教授也开始浮肿,他们俩害怕了。在他们俩谋划很久后,终于逃跑。半路上,彭教授死了。夏木逃了出来,结果后来偷听到来抓他的人说彭教授是他杀的,便再也不敢回去。他在车站上睡着了,结果被抓往另一个农场去劳改。彭教授在逃跑前对他说,如果你能逃出去,千万不要再做知识分子了,最好能到哪里去当农民吧,有地种,就有吃的。他也那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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