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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问道》(1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12日11:15 来源: 徐兆寿

  他们全家都陷入一种对夏忠的无限同情、怜悯和无限的自卑之中而久久不能自拔。就连春华,那个曾经将对夏忠无限深情的爱藏在心房,忍着痛把爱让给了妹妹的女人,也觉得应该把自己的什么献给这位男人,但是,她茫然四顾,什么也没有。她既不能伤害了妹妹,又不能不管不问。她本来想好要给自己的心上人织一件毛衣,她在心中无数遍地设计过颜色和样式,但最终她放弃了。一是因为她的设计永远都有无法弥补的缺陷和不满,她似乎永远也设计不出来,二是因为她知道在农村不能那样做,得守规矩。她还想着在某个月色美好的夜晚,是不是应该把自己少女的心房再献出一次。她觉得在每次想他的时候,她总是二十岁,顶多二十二岁,尚未婚配,她是他的,她永远也是他的。她无数次地后悔自己在那一年没有大胆地献上自己,即使被父母发现也在所不惜,但她知道永远晚了。她在后悔过后也庆幸过,因为那样一个男人毕竟还在她家里,成了妹妹的丈夫。她还可以常常看到他。她把这样的心思牢牢地封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当然,在长久的时间的风吹雨打中,心也会茫然,也会疲惫,也会被风沙掩埋,再也难以找到那曾经的楼兰古国。在司空见惯中,在日常审美的疲惫中,她有时连自己也找不着了。那少女从她心房里渐渐离去,但亲切感渐渐浓郁。他们成了亲人。她会在春节回娘家时给父亲带来大前门烟,她知道父亲抽的是旱烟,而那条香烟无疑又会毫无例外地落入他的手中。这就说明了一切。

  但是,他似乎还是那样孤独,仿佛那孤独天生下来就在他四周,一刻也未离,叫人永远也不能完全靠近。她们把那孤独理解为命运所赐,理解为悲伤所致,理解为知识分子的身份。也许是对的。那种孤独,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呢。

  他越是想靠近他们,就越是觉得自己生活在别处。

  14

  他总是想成为地地道道的农民。他首先是跟着钟老汉去放羊,在阳光下将自己晒得黝黑黝黑,看上去有些农民的沧桑了,但一个冬天的冬眠,他又变成了北京人,脸色又白皙起来,眼睛里的那种睿智忽闪忽闪的。这哪里是一个农民才有的眼睛啊!邻居一个姑娘有一次开玩笑地说,夏姐夫哪里像个男人,简直就像个姑娘,你看那皮肤,白不说还有些嫩呢,我们姑娘都不敢往他跟前去,一去就觉得自己连姑娘都不是了。

  他跟着农村人说粗话,总是努力地骂“狗日的”,但他永远都说不出“日你妈”三个字。他发现农村不仅是被土地包围起来的一个经济圈,还是一个被语言包围起来的文化圈。学不懂那里的语言,你就始终是孤立的。他不想孤立地生活,他想成为大地的一员,想成为这肮脏语言圈里的一员。比如,当地人说赞美一个妇女时会说,这个娼妇,真是个妖精!他当时就愣住了,怎么能那样说一个女人呢?时间长了,他才发现那只是个口头禅。还比如,父亲嗔女儿道,你个挨的,又到哪里浪去了?他也愣住。爷爷会在儿媳妇面前夸孙子说,那狗日下的,聪明得不得了。儿媳妇有时会笑着说,那个狗日的,一天到晚就是玩,调皮得很!有时,一堆女人在一起聊天,一个男人可能是起床后没有开水喝,便出来冲着人群的一个女人喊道,你个挨的,怎么连点开水都没有打下,让我喝尿吗?女人并不生气,赶紧起来说,你自己不会打一点水吗?有时,男人可能真的有点生气,冲到自己的女人跟前喊道,你这个乱人日的,还不去看娃娃。女人也不生气。没有一个女人会觉得那是一种多么大的污辱,她们充耳不闻,一点也不恼。她们做她们该做的事。但他总是愣住,像是听到雷霆,最后才发现大家相安无事,何况,有时那还是与人打交道的一种工具呢,就像你会抽烟,那么,抽烟也便成为你交往的方式而香烟便是工具。

  你爹的,最近干啥去了,男人们会笑着打招呼。他也学着说,但总说不出口。他发现这里的语言几乎都与性有关,骂人也如此。一个女人骂另一个女人,你这个破鞋!乱人日的!但谁会在意呢?日常生活中不是常听到这样的嗔骂声吗?但他们还是会一如既往地骂下去,这时候,你就会觉得那些语言也是有深意的,不过,除了夏忠,没有人去深究。一个女人骂一个男人说,你不是个男人。那个男人肯定会生气,立刻回复道,我日你妈,日你祖宗八代。女人继续骂道,你个包,去,你把坟挖开去日去,你断子绝孙去吧。那意思是说,你连个儿子都生不下来,就是性无能。这是最厉害的杀手锏,男人没有退路了,只好出手来打。但一般情况下,男人是不跟女人打架的,最多骂几句就走了。

  他学不会,他哪里会骂出这样的语言来。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在村里人习以为常的话,但对他来说,就是隔着千里万里。他进入不了他们的语言圈。

  不仅是土地、语言,还有风俗,也有它的独立性和封闭性。你只有目睹,却无法进入。他记得本来刚到柳营村时,附近还有很多烟雾缭绕的庙。老人们总是要到庙里去磕头、烧香、拜佛,为那无望的命运一次又一次地请求神灵照顾。还有家谱和祖庙。一到重要的节日,钟书记将用权力夺回来的钟家家谱庄严地摆放在正房的八仙桌,点上三根清香,他则坐在附近的桌子旁或是火炉旁,掏出香烟给一位又一位来跪拜先人的族人发着,满脸的笑容,好像人们在给他跪拜,而不是祖先。过年的时候,他还拿来散酒,请村里的老人们坐在一起喝上几杯。

  然而,不久,这一切都成了“四旧”的内容。那些庙宇在老人们绝望的眼神中一间间倒塌,诸神终于从大地上撤走。人把自己矗立于上。诸神之间的战争结束后,人与人的战争便来临。幸亏那时还没有人知道夏忠的身世,所有的运动都与他擦身而过,而他在荒原上赶着羊群无尽地流浪。那本发旧的甚至有些肮脏的族谱据钟书记自己说已经烧毁了,人们也的确看见他将一本厚厚的发旧的东西烧掉。一切古老的习俗都似乎不存在了,新的世界开始了。

  然而,他发现一切照旧。人们不再向神汇报自己的苦难了,但要向一个人早请示晚汇报。那些庙宇不存在了,但一个人的画像贴在了每个人的家里。这就是老百姓认为的新神。这些新神仍然可以击败冥冥中的命运,给人类带来新的命运。所以,在老百姓的眼里,他们依然不是与他一样的人。

  不久,人们发现,这些神与原来的神的确是不同的。他们暗地里又开始信仰旧的诸神。比如,有一天,小伟超感冒发烧,一直不退。他岳父便骑着自行车乘黑去了徐三爷的家里,然后他岳父买来了黄纸、白纸、黑纸、蓝纸、红纸,让岳母剪成了各种兽形和一个人形,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烧到了马路上。不可思议的是第二天早上,他可爱的儿子——不如说是钟书记亲爱的儿子或孙子

  ( 怎么叫只是一个形式 ) 终于好转了。夏忠第一次觉得这世上的确有看不见的存在。

  又一年冬天,岳母突然病倒,县城医院的那些赤脚医生们聚集在一起,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或者说是一个不同意另一个的意见,于是,他们说,这个病人没救了,三五天或是一个月之内就要断气了。这个时候,没有人相信医生的胡言乱语,岳父更是不信。他深夜请来徐三爷做法事,徐三爷说这一次他没能力,他的法力不够。夏忠觉得就像是游戏一样。岳父第二天去了城南,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位老人,是另一位神通广大的世外高人。仍然是深夜,但仍然无力回天。所有的人都几乎放弃了,夏忠觉得就应该信医生的,然而,岳父还是没有放弃。在一个清晨,他叫上夏忠出了趟远门。他们坐了车,前后倒了六次,整整坐了两天两夜终于来到一个山区。岳父拿出香烟和一些粮票,找来了一顶很小的被称为轿子的东西,由两个人抬着,岳父跪在下面,他也莫名地跪在下面。岳父尚未开口,那顶轿子在两个轿夫的支撑下写下了一个药方。最后,那顶轿子还说,岳父家的坟里进了水,让他去把坟里的水清理干净。最后,岳父心悦诚服地问道,老人家

  ( 那地方的人把那顶轿子里的神叫老人家

  ),问一下子嗣。轿子写了个“三”。他明白了。夏忠却不明白。一路上,老迈的岳父对他讲了这里的神的神奇,但他就是不信。然而,也许是巧合,总之,岳母吃了那个药方上的十服药后奇迹般地好转。更巧合的是,他和岳父以及钟老汉在深夜挖开祖坟后真的发现坟里进了水。数年之后,更巧合的是,他真的生下了三个儿子,而要再生时就迎来了计划生育。一切都那样神奇。

  他仍然不信。他与岳父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尽管他们天天在一起吃饭,说话,但他们各自的内心知道,谁也无法说服谁。

  等到家人不幸后的第二年,好心的岳父怀着恳切之情再次提出让他去当小学老师时,他仍然不愿意,但最终他还是答应了,因为自己的大儿子快要上小学了。怀着私人和对整个乡村的不信任,他拿起了教鞭。也就是从那一天,他从乡村开始慢慢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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