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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问道》(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12日11:15 来源: 徐兆寿

  大家都不解,我那位朋友也皱着眉头,不断地摇头。我坚持要去,他便生气地说,那好吧,也不知是你哪根神经出了岔。我向他们招手,他们在疑惑中也向我招手。

  只有我知道,是那浩茫的荒原在吸引我。

  我在那个路口等了一会儿后,就决定在这茫茫戈壁上徒步行走。我背着旅行包,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往事。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几次去了敦煌,每次回去的时候,我都有一种渴望,进入祁连山中去看一看,或者绕到祁连山的另一边看看。据说,祁连山也是“天”的意思。我不知道在天的那边到底是什么,而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我。

  我再也没有坐汽车,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好像我再也看不到这阳光灿烂的大地,要把它一一记在心里似的,我不停地拍着照片。走到第五天时,我终于走出戈壁,到了祁连县境内。在俄博镇一间昏暗的饭馆里,我正在吃饭,看见一个瘦瘦的老者挑开门帘看了我一眼,然后匆匆转向对面的一间首饰店。我觉得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是谁,忽然,我蓦然惊起,是好问先生。我冲出去,冲到对面首饰店里,喊道,夏老师。里面的老板问我,谁是夏老师。我说刚才进来的一位老者。他惊异地说道,刚才没进来老者啊,是一位妇女。那位妇女看了我一眼,从我面前走了。

  我于是出来,惊异地回去吃完了剩下的面,眼睛还是不离对面的店门。的确没有什么老者。也许是我的幻觉。

  我还想起他那封彻悟之信,是的,世若棋局,人生如梦。我不禁长叹一声,望着高天上的长云,走进茫茫荒原。

  那一天,我的悲伤风干。

  那一天,我将她在心上埋藏。

  4

  好问先生姓夏,据说好问是学生们给他取的名,他便改成这个名了。但在身份证上,他还是夏木,童年时的夏木,右派时的夏木,平反后的夏木,后来人们已经遗忘了的夏木。活着的是夏好问先生。我在来兰州之前就听说过夏好问先生,是从我热爱的中学语文老师那儿得知的。后来我来到兰州也与夏好问先生的传奇有关。准确一些说,我是奔着这些传奇来这所大学的。而一来到这座生长着数百年参天大树的学校后,就发现到处都是他的传说。传说他因为是右派的原因隐藏民间二十年;传说他曾经很多年是青年大学生们的精神领袖,但后来又变得异常保守甚至有些厌世;传说他常常向学生发问,问得学生退无可退,所以学生们给他取名好问先生;传说他不仅思想怪诞而且行为也怪异,搞大了一个女生的肚子,最后那女生跳河自尽了;传说他精通中医拯救过无数病入膏肓的人还能让不生育的人硬是怀上孩子;传说他还精通八卦一见面就能知道人的命运但他又不相信命运;他是中文系学问最大但又最老的讲师,发誓终身不评教授……关于他的传说实在是太多了,因此也成了我来到这里最想见到的第一人。但是,听说他因为一些原因,课被停了,也几乎不来系里开会,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缘见到他。

  但是,后来,我从另外一些老师那里听说了他的另外一种形象。有一位老师说,噢,你是说好问先生,呵呵,怎么说呢,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知道天下所有知识还自认为是苏格拉底的人,一篇像样的文章都没发过,还是个本科生……还有一位老师说,哈哈,好问先生,太有意思了,听说他会算命,可是,他对自己的命运总是算不准,而且连连碰壁,不知道他那个把戏有谁会相信?一位老一些的教师说,你是说那个人啊,什么都知道一些,但什么都只是知道个皮毛,可是,有一阵子,学生们把他差点捧到天上,他啊,哄哄学生还可以,学生娃嘛,什么都不懂,可是,他到我们这些内行跟前,可就露馅了,所以,我们都一般不跟他计较,你也要注意。更有一位女教师说,啊呀,小陈啊,我给你说,你要少跟那个人来往,他一见你呢,就有可能跟你谈性,你谈也不是,不谈也不是,他曾经是乡村医生嘛,所以把我们也当乡下人,听说他还很好色呢,把很多女学生都弄得肚子大了,你可别学他啊……

  人们越说,我倒是越想见见这位先生。每逢周四开会的时候,我坐在最后一排,总要问别人,哪位是好问先生。同事看了看说,没来,他才不来呢。问了好多次,我不好意思再问别人,慢慢地,也不再问了。大约是快到冬天的一个周四下午,大家正在开会,门口进来一个瘦小个子老汉,穿一套便装,头发花白,但也不是很长。一双眼睛黑黑的,斜睨着,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他什么人也不看,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坐下来就开始燃上一支烟,长长地吐了口烟,才斜睨了一眼前面正在讲话的山之宽主任,然后又斜视着别的地方。他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是散步累了找个地方暂时休息一下。周围也没有人愿意与他打招呼,甚至有一些人流露出厌恶之情。可能是抽烟过猛,也可能是患了感冒,他坐了一会儿,突然咳了起来,越咳越厉害,终于听到他咳出痰来。山之宽主任顿了顿,一些老师也转过头来看他。他并不理会别人,也没有机会理会。好在他终于站了起来,出去咳了痰,又回来坐在原位。事实上,在他没来之前,会场上的气氛是和谐的,他一来,就像一阵突兀的旋风,他一出去,风平浪静,可是,他又回来,那股旋风又被带回来了。会场上开始有些骚动。

  山主任是古典文论美学界的著名学者,是我导师洪江先生的朋友,我以前在北京时见过他一次,所以当我来找他并说我是洪老师的学生时,他便立刻说,到我们这儿屈才了。我是他推荐留下工作的。我对山主任一直有一种感恩之情,所以,在看到那股不和谐的旋风时,不禁对那个人有些厌恶。

  大家在一张签名表上签名,山主任大讲如何搞好教学与研究,开始批评有的老师现在连一篇文章都没发表过。这时,那股旋风缓缓站了起来,向着空中吐了口烟,然后踱了出去。他一走,气氛又慢慢地恢复到最初。他并没有签名。我不禁有些好奇,便问身边的一位女教师刚刚那位是谁。那位齐耳短发的快要退休的女教师吃惊地看着我说,他你都不认识?好问先生,夏好问啊。我惊愕地看着门外。门外静悄悄的,他已不知去向。

  一次,有一个朋友邀请我去参加一个小型的文学讨论会,我去得有些迟了。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但会议并没有开始。一问,才知道说是等好问先生。大家都说,有好多年没见过好问先生了。我没想到好问先生在社会上有这样大的影响力。有个杂志社的主编,是好问先生最早的学生,长着满脸的大胡子。他给大家谈起了八十年代初好问先生的奇闻轶事。他说,那时候,好问先生真是无所不知,什么都要谈,而且什么都是他第一个来谈,然后,全校学生在一段时间内就都谈论他的话题,什么思想解放啊,什么朦胧诗啊,什么弗洛伊德啊,什么尼采萨特叔本华啊,什么马尔克斯啊,还有西方马克思学说啊,对了,还有老庄、易经、中医和性学,等等。反正,那时他给我们的印象是,他就是真正的大师,他什么都能谈,他不但能谈古代文学,还通晓现当代文学,不但熟悉中国哲学,还很熟悉西方哲学,不但懂文学,还精通中医。真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啊。

  大胡子还要讲下去时,另一个瘦瘦的高个子的诗人抢着说了。他说,那时,我经常去给他打扫卫生。冬天的时候,他还在睡觉,我就去给他生炉子。那时,他家里人还没来嘛。他晚上总是不睡觉,一直在看书,床上到处都是书,好多书都打开着,夹着纸条,不让别人动。地上也到处是书。除了一张书桌,他没有别的家具。他往往到凌晨四点左右才睡觉,我往往都是十点左右去,刚好是课间操的时候。他专门给我配了一把钥匙。我悄悄地进去,有时炉子还着着,大部分时候都灭了。我就给他生火。他有个特点,睡觉不穿衣服,什么都不穿,赤条条的。我进去给他生火时,他往往还要光着身子在屋子中央的一个尿盆里撒尿。尿完后他又上床去睡觉,再睡半个小时左右才肯起床。我把炉子生好,又给他把尿盆端到公共厕所里去倒掉。他住的是平房嘛,离他房子大概一百五十米的地方有一个公共厕所。平时没人打扫,特别脏。晚上又冷,所以大家都用尿盆。别人一早就去倒了,他的往往要到十点多以后。那时,人就多了。他自己往往不好意思去倒,我就给他倒。你们不要笑,那个时候,多少人都想与他接近,给他倒尿,而他偏偏选中了我,所以,我因为给他生火和倒尿在同学们中间特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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