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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兄弟》(1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2日14: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兆军

  二妮把灯笼归置好,拍打了身上的草叶木屑,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冰雪聪明的她,岂能不知大叔和那人的过节!自打到这里来,她多次发现大叔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有心事。若是大叔诘问那件事,该如何回答呢?夜风吹落的海棠花瓣儿稀稀拉拉落在她身上,如彩色的雪。她仰望星月下满树的花朵,很想长叹一声抑或大哭一场,可是,当充塞于胸间的郁闷就要爆发之际,她却习惯性地将之压缩成如丝如缕的叹息,从鼻孔慢慢地送出来,一点声息也没有。

  凤坤大叔睡下了,西堂屋的窗户纸上没了灯光,月色完全笼罩了院子。二妮在海棠树下坐下来,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再没有叹息,也没有眼泪,就那样沉浸在春夜的风里。多少年,多少个春夏秋冬,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打坐,如同入定的老僧。她需要这样的独坐,借以打发幽深的痛苦,借以抚慰心头的伤痕——无限丰富之处,一片空白。

  西堂屋传来大叔充满关爱的提醒:二妮,睡去吧,没事了。

  二妮听得出来,大叔是说,他不会重提那桩让她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她的声音里饱含着一位弱者的感恩之情:大叔,谢您老人家。

  屋内寂静无声,外边月华如水。

  此一刻,二妮决定回一趟大苇塘村。

  第五章

  张二妮上坟了结从前

  田永昌送礼投其所好

  张二妮站在大苇塘村自家旧宅前,像个陌生人来访似的推开那扇门。本就破旧的房子因为没了人烟如今显得更加不堪,大门前长满荒草,门槛上堆积着一些枯叶,还有干硬的狗屎和鸟粪,显见出自她离开后这里一直无人光顾。门楼的横梁上挂满蜘蛛网。墙头上几丛枯黄的狗尾巴草,无精打采。二妮不由得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她放下背包,推门进屋,一股子寒气扑面而来,几乎要逼她退回去。她坚定地立着,打量了地面、墙壁和屋顶,像要探究那死寂的、悲戚的、鬼魅般的气息从何而来。西间空空如也,死鬼用的那张小床早被扔到门外水沟里,不知被谁拿走当了柴火。现在这里没有关于他的任何纪念之物。那个人,那个所谓的男人,没给她带来任何快乐,没能分担她丝毫的辛苦。他只是一个符号,一条拴住她的绳子,一个讨还孽债的鬼魂。

  她骂他“死鬼”,不曾有丝毫的不安。此地的女人在说到亡夫时,一般都用这个代词儿,以表明彼此阴阳两界的立场和身份,宣示自己的暧昧和坚强。二妮这次来,是给那个死鬼上坟的。这一仪式原本是生者对死者曾经存在的一种认定,表示族人在伦理上的某种关系,还有日渐消散的思念。但二妮这次上坟,并非出于常人的用意。

  二妮草草打扫着屋子里外的地面,尘埃落处,到处都有老鼠的脚印。她是极爱洁净的人,如今却没有心思理会那积满尘土,如同冥府摆设的床铺、板凳和锅灶。这些,全都不会再用了,甚至不会再来这里看一眼了。

  对二妮来说,这次祭奠是一场严肃的告别,不仅是居住地,还有伦理的诀别。她确认自己和孩子们进城定居了,不会再回到这里。她也不再回来种地了,从此告别了庄稼和菜园,告别了酷热的阳光和呼啸的风雪。新的生活环境,新的立足点,新的希望,让她下定决心彻底告别这个曾经拥有的家、这个村子和这里的生活方式。多年前深埋于心中的渴望,如今实现了。她梦寐以求的就是这种脱离,脱离就是解放。

  二妮在院里扫出一领芦席大的地方,铺下带来的黄纸,用木驴子在纸上敲打着金钱的印记。这是乡村上坟必备的程序。木驴子,也叫纸竖子,其下端的截面刻有孔方兄的阴文,打印出来的图形类似铜钱——冥府货币的象征。木驴子在黄纸上打一遍,图案将这些黄纸变成了“金钱”,烧了,死者便可在阴间使用它们。

  敲打木驴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泥泞道上长途跋涉者沉重的脚步。二妮手拿木槌,敲着木驴子的头顶,此时她觉得这个动作很解恨。她恨已经过去的三十年的历史,也憎恨自己的命运,恨不得将多年淤积的郁闷全都敲进那些黄纸里然后一把火烧掉,一阵风吹走,不要复返,也永不说起。

  早上出门时,她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次上坟的意义,以为不过是例行公事,走个过场,免得外人说三道四。可是,当她双脚踏上大苇塘村的土地后,突然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排斥——她从心底里不想再来这里,毫无顾惜,毫无流连,不再有丝毫牵扯。不久前,因为要转租自家的承包地,她来过一次大苇塘。那次只见了抱朴,谈妥转包条件后她就离开了,既没有上坟,也没到院子来看一眼。那时,她觉得土地对于全家还是蛮重要的,至少能给他们提供吃粮。这次不同,她确认,即使没有这里的土地,也能养活全家,至少在经济上是这样。

  张二妮意识到,许多事情都在过去的那个冬天终结,同时也是开始。回首往事,她不由得黯然神伤。木驴子的行进节奏逐渐加快,不是因为熟练,而是心情所致。二妮要自己从此快乐起来,上完坟,一了百了,再没什么好伤感的。想到这里,她觉得这其实是一次和自己的告别,就像刚刚蜕变的知了和蝉蜕告别一样。

  二妮拿下挂在墙上的相框,那是她和两个孩子的照片。她小心擦拭了上面的尘土,对着那照片暗暗发誓:孩子,不要怕,有我,你们就能长大,出头之日快要到了。即使没有父亲,我们也能把日子调理好。我要让你们都有出息,只要你们争气,我没有别的要求。以前的日子里,是我只身一人带着你们,没谁能帮上咱的忙。如果要感谢,就只有感谢邓小平,感谢新政策,还有凤坤大叔。

  墓地的松林里,拥挤着一个个坟丘。在一丘半新的土坟前,二妮打开背包,取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包袱皮子铺在坟前,然后将四色祭品、果蔬、酒壶、酒盅、筷子、米饭一一摆放好,拿起那个古老的锡酒壶,默默地把酒奠在坟前的荒草上,接着又将肴馔逐一撒在酒水洇湿的地方,小声说:死鬼,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上完这次坟,我就不再来了。

  然后,她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纸钱和香烛。纸钱之火在转瞬之间诞生,迅速蔓延成一片红色的火焰,嚣张中挟带着丝缕纠缠的烟气和任意挥洒的炽热。火光升腾着、跳跃着,仿佛一下子烧塌了她的心绪。那火燃着了四周的荒草,枯草发出哔哔剥剥的碎音,如同一些微型爆竹。二妮折了一段松枝,胡乱拍打着,蔓延的火苗被她拍打得七零八落。灰白的纸灰随风飞舞,在夕阳下犹如鬼魅变幻的蝴蝶。

  及至停下手来,二妮才发现,这半边坟丘已经烧焦。燃烧的草木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灰烬看上去鲜活而凄惨,带着无奈的温暖和诡异。从这边看去,那坟丘如同被剃了阴阳头,很是难看。纸钱生发的火光渐渐减弱慢慢熄灭,只剩下折叠的地方还没有烧透。据说,未经燃烧的纸钱在那边是无用的,燃烧等于开光。二妮下意识地折了一根松枝,有一搭无一搭地拨拉着那些未展开的纸钱令其烧透燃尽。

  该是磕头行礼的时候了。

  二妮整理了身上的孝服,拉了拉缝着白边的衣襟,把白布裹腿缠好,将白布搭头系在颌下。现在,她独自一人,一身孝服,在坟前郑重地跪了下来。此地风俗,夫妇俩先死者为大,未亡人应当为亡夫行孝。此时,她的心突然紧缩起来,整个身体好像都在塌陷。看着眼前的土馒头,万千悲辛一齐涌上心头,无法遏制,无法排遣。曾经压迫她的那些力量复又压到她的头上,二妮不由得磕下了第一个头。

  地上的黄土颜色暗淡,草根下泛着些微的灰白。她看得见,这是大苇塘的土地所特有的颜色,土黄中带着些许黑色,沉重而坚硬,柔韧而死板。自从来到这片土地上,她一直和这样的土、这样的地、这样沉重的颜色做伴,和这里的苦难纠缠,无处逃遁。在板结的地上浇水,几挑子水灌不满久旱开裂的裂璺。在烫人的水田里薅草,蚂蟥把她的小腿叮得鲜血淋漓。为了收获那点儿红薯,她的手磨出了血。大雨里,她在这土路上滑倒过不知多少次,没人扶她一把。有一次,她背着沉重的猪草回家,路上尽是泥水,她摔倒了。当她坐起来时,发现泥水中流淌着她的血,殷红的血让泥水带上一片无以言说的惨烈。谁曾像我这么可怜?谁像我这样没人疼没人爱……她披头散发坐在泥水里,大哭一场。雨水和雷声掩盖了她的悲号,苍天冷漠地继续着它的残酷,只有落雨稀释着她的眼泪。天地之间,没有一个人疼她爱她,她觉得自己不如路边的一棵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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