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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兄弟》(1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2日14: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兆军

  二妮心中腾地泛滥起一股子难以控制的悲情来,想这世间竟还有比自己更惨的人呢,而且是两个孩子,于是就问:你就这样养活她?少年说:她还不会走路呢,人家说她可能是个瘫子,所以走动我就得拉着她。

  此时二妮差点说出“你把她给我吧”,忽然想到自己也还带着一双儿女寄人篱下,哪还有力量再养个不会走的娃娃啊,便硬生生地将那份冲动给压下去了。她走出摊子,蹲到少年身后的小车前——说是小车,其实就是一片木板上安了几个轱辘——此时那女孩已经把包子吃了大半。二妮伸出一个手指,那小丫头便紧紧抓住了二妮的手指,二妮感到亲热而且有力。她端详了那孩子,眼睛亮亮的,鼻梁蛮高,就是瘦了些。她问:这丫头叫什么?少年说:小妮子。二妮笑了笑,说:跟我一个名呢。她看了看那小车,只有三个轱辘,小车的前边有个挡板,上面挂着一个茶缸子、一个布袋子,袋子里有些煎饼,还有几本书。挡板上贴了几片花纸和宣传画,小女孩指着花纸上的女人,喃喃地叫:娘、娘、娘!

  二妮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就像听见修好叫娘的反应一样。她马上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失态,想站起来,可是那根食指还攥在那孩子的手里呢,紧紧的不肯撒手,于是就逗着孩子说了些话,小女孩朝她笑,样子蛮可爱的。凤坤说:这世上可怜人真不少啊!二妮拿手指梳理了孩子蓬乱的头发,拿手帕擦了她的小脸。那少年急着赶收市前多要几个摊子,拉着三个轱辘的小车离开了。

  二妮来到大棚最北端,拿了给莫老先生订的牛奶,正要回去,突然想起刚才小车上那孩子,就对挤牛奶的大爷说,从明日起每天多订一瓶。这时二妮听见身后有修文的声音:娘你给谁订的牛奶啊?二妮惊喜,问儿子怎么今天来晚了。修文说:今儿开班会了,我被选上了班委。二妮甚是高兴,着实表扬了儿子一番,问他当什么官了。修文说是学习委员。二妮拉着儿子朝摊子那边走,途中找到那个少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细麻秆儿少年说:俺叫王大山。二妮说:从明天开始,你每天到挤牛奶老头那边给你妹妹拿一瓶子牛奶,就说是灯笼摊子这里订的。

  王大山不敢相信似的,憨乎乎地站在那里,好像一根芦苇。

  女孩指着小车前挡板上的花纸,嚷着:娘、娘、娘。

  二妮朝小女孩笑了笑,眼泪含在眼眶里。

  黄昏时分,莫家院内,海棠树下。

  申凤坤、张二妮、两个孩子,跟莫老先生一起吃晚饭。这样老少长幼围在一个饭桌前吃饭的情景,对于莫老先生来说,已经久违了。老先生感慨地说:我有两男三女,各家都过得不错,可是没一家能跟我在一起过日子的,不是他们不孝顺,是我这个人过于讲究。我虽然老了,但是不糊涂,我知道和儿孙纠缠在一起,时间长了,没个好,所以我叫他们都出去,宁肯自己过。

  凤坤笑笑,说:我们来,免不了给您添乱。

  说完这话,凤坤看了二妮一眼,二妮说:是呢,我也是这么想。

  老先生说:没那事。我告诉你们,世人都说“远的近不得,近的远不得”,我不这么看。我的经验是,“远的远不得,近的近不得”。为什么?家人挤在一起,利益纷争,你多了我少了,免不了生分,还不如及早分家各自过日子的好。这远的呢,倒是好相处,因为彼此没有过多的要求,神清气爽,比家人更是强了几分。你看,咱们三家人,连保姆算上是四家,人气多旺啊。所以说,天伦之乐未必和血缘咬得那么紧,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古人这句话说得再好不过了。

  这一席话,说得申凤坤连连点头。二妮感动得差点儿流下泪来,说:我就怕孩子不懂事,惹您老人家心烦。莫老先生说:你这两个孩子,个个都好,我看他们就像自己的亲孙子亲孙女似的。这是我的福分!申凤坤说:您老人家真可谓参透了这世间人生。老先生哈哈大笑:不就是多喝了几年糊粥嘛。

  两个孩子先吃完,离开饭桌自去了。莫老先生啜着茶,说:今天,你们村有个叫田家祥的来这里。听俺家大份子说,他现今当着你们村的书记,还是劳模。申凤坤和二妮一听,都愣怔了。凤坤就问:他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老先生说:是大份子带他来的,中间兴许还有别人的介绍。申凤坤问:他是有事呢还是闲坐?老先生就把田氏酱园想做八宝豆豉请他出任技术指导的事说了。申凤坤只是唯唯,不置一词。二妮多少有些不安,问:您老人家答应他了?莫老先生说: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像是有几分真心,面不辞人,我就答应了。

  二人虚应着,各自散了。

  当天晚上,作坊里有些货需要修饰,凤坤说他老腰不大舒服,今晚不干了。二妮给他装了热水袋,包了毛巾,叫放在腰下焐着,看明天起来见强一些不。凤坤应了,自去休息。二妮叫他不要惦记那些活,今晚她会做完,误不了明天上市。申凤坤进了房间,过了片刻,复又回到院子里。他不肯让二妮一人这样熬夜,便拿了个草墩子,坐在门槛里,一边指导二妮做活,一边拉闲呱。

  大棚底近来出了几个小痞子,不时骚扰商户的摊位。申凤坤道:城里就这点不好,人色太杂。二妮说:虽然每次要钱不多,可是叫人老大的不畅快,平白无故打秋风,算什么人啊!申凤坤叹道:看上去都是些挺好的孩子,不知怎么就学瞎了!二妮说:这城里什么人都有,除了打秋风的痞子,还有些没脸没皮的人。凤坤说:你是说那个卖花布的吧?二妮说:还能是谁!有事没事就到咱那边搭讪,说话越来越不着调。人有脸树有皮,这样薄幸样子,好没意思!申凤坤说:脚正不怕鞋歪。二妮说:俺有儿有女的,生怕再弄出什么不好来。申凤坤说:不搭理他就是了。二妮说:要不是因为孩子,俺也不至于一跺脚就出来了。申凤坤说:这样想就对了,市场上鱼龙混杂——咱丢不起那个人啊!

  张二妮点头应着。

  院落很是安静,只是夜风还有点儿凉。月光照在高大的海棠树上,树影婆娑,在地上画出模糊的、幽雅的、笔墨一般的意象。申凤坤此时很想提起他心中潜藏的那件事,问一问二妮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田家祥胡来硬上的?现在是否还在恨他?如果恨他,有没有告他的打算?等等。申凤坤迫切想找到一个切入的茬口,猛不丁拿到证据,弄田家祥一个难堪。

  二妮专心致志做着手里的活,竹篾条子在她面前飞来飞去。檐下的月光和屋里的灯光在她那里交接着,显出淡远的风致来,但线条却因为竹篾和秫秸篾子的跳动而变得有些凌乱。二妮的面容在朦胧的灯光和优雅的月色下显得更为姣好。劳动能让女人显得可爱,更何况在这样春风沉醉的晚上。申凤坤想起老婆子评论二妮的那几句话:她男人不行,你能叫一个女人怎样啊?若是我,说不准也养汉!申凤坤突然觉得自己那想法有些丑陋。

  如水的月色浮荡在天井里,海棠叶子随风散落一阵阵窸窸窣窣的碎响,多多少少掩盖了他的不安。面对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审视那个处心积虑的诱供计划,申凤坤犹豫了。他偶尔瞥一眼面前这个本家侄媳,觉得这女人实在可怜,多年来都是卑微地活着,不曾得到人们的关爱,难道我申凤坤还要加深她已经忍受多年的苦楚,在周围层层的欺凌之外再加一层,要她在本就十分幽深的人间暗道里不得喘息吗?

  政治立场因为审美而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位移,申凤坤此时真的犹豫了。正如老婆子说的,这女子勤劳、温柔、善良,沉默寡言,自己是不是应该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啊?她是一个需要同情需要怜爱的人,生活已经把她蹂躏得足够狼狈,没有人保护,没有人疼惜,也没有人扶持,难道我一个当叔公的人还要在她心上再撒一把盐吗?即使为了打倒政敌,想一想,似也不该再次揭开她心头的伤疤……

  左思右想,申凤坤确认那些暗藏多年的话,难以启齿。

  张二妮似乎看出什么来,轻声说:大叔,你去歇着吧。

  申凤坤语气含糊地说:其实没什么事,唉,也罢!

  他缓缓地站起来,在海棠树下,披着月华,伫立片刻,紧三步朝屋里去了。张二妮没有说话,继续着手里的活。海棠树下,蝼蛄叫得正欢,听上去就像是一阵阵风。她把最后一根竹篾扎紧,却找不到剪绳的剪刀。她在身边左右摸索了一阵子,还是没找到,索性低下头,用牙齿将麻绳咯吱一下子咬断。然后,她在那个扎好的框架上刷了糨糊,把薄如蝉翼的红纸贴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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