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兄弟》(15)

　　田家祥接着又拿出一个小瓦罐儿，打开，送到老人家面前，说：这是我们本地出产的八宝豆豉，您老人家尝尝，看味道怎样？

　　老先生低头颔首闻了一闻，眉头就皱成一个大疙瘩，问：这哪里是豆豉，烂咸菜也不如呢！此等货色，难道是出自永昌之手？田家祥说：永昌做焖菜还行，要说八宝豆豉，他绝对是不会做的。告诉您老人家，这一罐还算好的呢，如今市面上卖的那些豆豉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臭气，没法吃。莫支委也说：现在什么都缺，有些人就不在乎质量了。田家祥说：人人都想买到好豆豉，可是上哪里买去！莫支委说：吃不到好的也就罢了，最败兴的是坏了咱琅琊古郡之八宝豆豉的千年名声，牌子都砸了！田家祥说：我就是想争一口气，做出真正的好货，也好叫国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八宝豆豉，正一正名头。

　　莫老先生长叹一声，说：眼下的事，没法说了，萝卜快了不洗泥嘛。古人说，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岂有他哉！就说这八宝豆豉，很多做豆豉的小厂家，他们根本就说不出来哪八宝，居然也自称名家老店！我敢说，现如今一百个吃豆豉的，有九十九个说不上哪八宝来。再说，这八样东西都是怎么个做法，一千个买豆豉的人得有九百九十九个说不清楚。

　　田家祥就说：听说工序还蛮复杂呢，是不是？

　　老先生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那八宝中的什物，样样都得精工制作，半点不得马虎。就说这豆子吧，必须是苍山产的大黑豆，不要说黄豆、茶豆，就连别地方出产的黑豆，都不能用。豆豉里的梨丁，必须用蒙山梨或砀山梨，这两个地方的梨子不仅个大，肉质细腻，糖分多、水分少，能吃进味儿。现在可好，随便什么梨子都用上，有的还用烂苹果代替，简直是胡闹啊！还有茄片，豆豉里的茄片必须打磨了才能用，所以叫做磨茄。为什么茄子要磨呢？因为只有磨去了滑溜溜的茄皮，茄瓤才能吃进香油去。不光要磨去茄皮，还要切成片儿，放在过道里阴干三天三夜，然后上蒸锅。蒸也不能蒸透了，六七分最好，太熟，口感就差。现在可好，拿了茄子来，随便切成几块，呼啦啦扔进去。那不光是在糟蹋东西，也是糟蹋祖宗的名声！整个制作程序，自始至终七十二道反复，不能有半点的省略。黑豆蒸熟之后，八宝豆豉中再不能用一点水，主要作料就是酒和香油，烧酒要用高粱大曲，还要加一定数量的绍兴黄酒。手续之繁复，做工之细致，多了去了。现在可好，做豆豉的就跟小孩子尿窝窝似的。世风日下，没法说了。

　　话说到这里，田家祥就把话题拉回初衷本意，务必请老人家去田氏酱园做指导师傅。莫支委也在旁边说了些帮场话。老人家沉吟不语，冷了好半天的场。田家祥的脑门子上就滚下豆大的汗珠儿。莫支委安慰他：别着急，这不是小事。田家祥恳求道：这可是天大的事啊，只有老人家做指导，我们的酱园才能有救，八宝豆豉才能恢复名誉。您放心，我绝对不会让老人家累着，老先生只管吩咐，我们都是打下手的。

　　老人家听了，还是不说话，田家祥就有点摸不着头脑，说：交通不方便，我负责接您送您，这边那边都不会有闪失，您老不会受半点儿风寒。吃饭呢，我请厚皮在那里当厨子，他做家常菜，勉强还可以。莫老先生问：你说的厚皮就是永昌吧？田家祥说：正是他。莫老先生说：他的菜，我吃过，味道不错，就是盐味重了点儿。田家祥刚要说到报酬，被莫支委给阻断了。莫支委说：老人家要是肯去，不在乎钱多钱少。

　　莫老先生终于开口了：既然你说到咱琅琊郡的八宝豆豉，又担心八宝豆豉的技艺失传，我就跟你交个底儿。我一直在想，传统这东西，其实并不可靠。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现在当师傅做豆豉的，有人就是我的师兄弟。论手艺，伯仲之间，一个师傅带出来的嘛。可是你看现在的产品，真不敢相信那就是他们做出来的活啊！怎么一遇到市场就变了窑火呢？你懂不懂窑变？放进去同样的坯子，烧出来的货色大不一样，怪不怪？现代人就是这样，顶不住三天的火候，好好一个人就变得花花离离的。所以我说，传统这东西，还得靠良知来扶持。没有良心，多好的手艺都会变得面目全非。见钱眼开，滥竽充数，手艺人都不按规矩办事了，我气不过的是这个！你有心有志，想把香火接续下来，叫世人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八宝豆豉，功莫大焉。

　　田家祥应着：就是，就是。

　　老人家还不肯就此答应下来。

　　莫支委说：爹，我轻易不给您揽事，怕您累着，担心您嫌烦。再说，咱也不缺钱。今儿个田书记来，我是破了例引见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个老田，我是了解的。大苇塘村是有名的红旗单位，不消说了。家祥这人呢，突出的特点就是一心为公，没有私心，平素吃苦也罢受委屈也罢，从来没在这方面动摇过。村里人说他好，外界的名声也不错。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一个讲究名誉，将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人。

　　老汉点了点头，说：既然讲名誉，那就好。

　　莫支委使了个眼色，田家祥连忙上前握了老人家的手，连声感谢。莫老先生说：不过，我这里有三个条件，你若是能做到，好说；若是做不到，你得如实地告诉我，我会想别的办法帮你。

　　田家祥忙说：你老人家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做好。

　　莫老先生清了清喉咙，说：这第一条，你那个酱园必须是公家的，不能是私人的。我不给私人做事。虽说公家也好私人也好，办厂子都是为了挣钱，但我这里不缺钱，自己有退休金，儿女都孝顺，我不想为了挣几个小钱再去听人家使唤。第二条，我出去做事，是为了牌子，为了琅琊郡八宝豆豉的名声。你得听好了，既然做，就得讲究质量，必须货真价实，永远不能掺假。不论行情多么好，不论人家给你多少钱，都不能偷工减料，不能唯利是图。还有一条，我只做三年，不能延长。我离开后，你不得改变我立下的规矩。这三条，你想一想，能做到就说能做到，做不到就说做不到，生意不成仁义在嘛。

　　田家祥哪里还有不答应之理，坚定地说：一定要做到！一定能做到！

　　老人家还不放松，说：你得发个誓儿。

　　田家祥于是站起来，面对老先生，右手放在胸前，郑重发誓：我田家祥，今天在这里，当着老师傅的面发誓——永远为公家干活，不图私利；货真价实，任何时候不得欺世蒙人；立下规矩，永远不得更改，代代相传，发扬光大。如有违背，我田家祥就是婊子养的，天打五雷轰死我个熊！

　　莫支委笑了。莫老先生没有笑，他挥挥手闭眼养神。田家祥知道这件事就算谈妥了。

　　离开莫家院子时，田家祥又一次好奇地打量了院子里的海棠树、棚子里的竹篾材料，还有厢房前晾晒的衣服。虽然这次延请莫老先生的事马到成功，但他还是觉得若有所失，心中有几分落寞几分荒寂。

　　接近放学的时候，二妮不见儿子过来，东张西望的有点儿心不在焉。凤坤知她惦记孩子，说：就这几个了，你先回去吧，我卖完了也就回去。二妮说：没那么着急，再等一会儿也就来了。正说着，有个少年朝他们伸出手来，声音沙哑地说：大娘给点什么吃吧，零钱也行。二妮看了，这少年十来岁的样子，个头不高，只是那身子单薄得过分了，简直像根麻秆儿，头发散乱，脸色枯黄，那只伸过来的手干瘪瘪的，手里端着一个破碗，碗里放着半个干馍馍。

　　在这个市场上，二妮每天会见几个要饭的，说起来倒也不为出奇，但那些乞丐大多是老年人，像这样年轻轻的小乞丐，真是少见。她下意识地掏了掏盛放午饭的袋子，找出中午剩下的一个包子，当即就给了那少年。少年拿了包子，却没有吃。他闻了闻包子，吸溜着鼻子，很贪婪很幸福的样子。然后他转回身，蹲下——原来身后还拉着一个破烂不堪的小车子，小车上有一个用草绳盘绕的窝子，垫了一些破旧棉絮，上面坐着个小女孩。少年将那包子在小女孩面前晃来晃去，嘴里说着：包子哩，想吃不？想吃不？咱这里有肉包子呢，看不馋死你小丫头！

　　二妮不由得心头一震，就问：你拉的是谁啊？少年说：我妹妹。问：几岁了？答：两岁了。问：你这么拉着她，到处转，大人呢？答：这丫头命太硬，我爹被她妨死了，我不拉她谁拉着她啊。二妮说：别胡说，这点儿小孩子能妨死人？少年说：这也不是我说的，她一出生我爹就在煤矿上出了事故，死了，不久我娘又跟人家跑了，人家就说她八字太硬——其实我也不信——八字硬，怎么没把我当哥哥的妨死呢？是不是啊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