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作品展示 >> 正文

《把兄弟》(1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2日14: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兆军

  她劝自己:眼泪早就流干了,没什么好哭的,青春已去,哭也哭不回来。这一切,怨谁?怨面前这个死鬼?怨大苇塘这个鬼地方?怨那无法抵抗的潮流?归根结底,还是怨自己的命!现在他倒好,躺在这里,一年四季的清风明月,清闲没事,可二妮我还有两个孩子要拉扯呢。他们可都是顶着申家的名字生长的。你这个无能的鬼,因为你不是个好男人,害得俺连女人都当不成,害得俺到处受人鄙视!那些嚣张的骚婆子,竟敢将唾沫星子喷到俺脸上!你知道外界加给我的那些欺凌吗?你曾经保护过俺娘儿仨吗?要是你有能耐,要是你站着有人高躺下有人长,谁敢冲进场屋子里硬扒下俺的裤子?就算真对我好,就算有权有势,总得体面些吧?总不能一厢情愿吧?总不能掏出家伙就日人吧——畜生也不过如此!他还假惺惺地道歉说自己一时糊涂——一时糊涂,怎么不去日他娘呢!

  人活到不被别人尊重的地步,就是可怜!老天爷,谁曾可怜过俺!二妮放声大哭,尖厉的声音挑战着暮色,传出老远老远。这号啕从激烈逐渐减弱,慢慢地成了啜泣。

  二妮终于站起来,拍打了衣裤上的土,收拾东西——进城还有十多里路呢。暮春的风助她清醒一些,五味杂陈的心也回归了平常。她把剩下的菜肴包好,一个个放进背包,然后肃然而立,对着坟丘作了告别:我走了,死鬼,你我夫妻一回,尽管有名无实,我还是守了风俗,按时来给你送了纸钱。你在那边定要节省着点儿用啊,下一次祭奠还不知驴年马月,也不知道谁会再来。我好歹算是尽了老婆的责任,别的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呢,只愿你来生做个健康的、强壮的、有身有架的男人,做个能爱女人也能保护女人的大丈夫。你要是觉得这辈子亏了,下一辈子不妨多找几个女人,现在路边店里有很多拿了身子换钱的女子。咱俩从此分手,阴阳两处,各过各的。自打进城后,一家三口都好,我喜欢大棚底,喜欢现在的日子。我想好了,即使天塌地陷,我也不会跟城里分开,不会再回村种地。坏能坏到哪里去呢?大不了落魄到带着孩子去要饭吧。即使是流离失所、走街串巷、当叫花子,我也不回这里做庄稼了。我憎恶乡村的日子,这里没给我一星半点的欢乐。

  二妮默默为两个孩子祈祷:现在,孩子快要长大了。过去,我说什么他们都听,现在他们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快要说不了他们啦。你呢,走了就是走了,不要再来看他们,也不要抚摸他们。孩子们八字软,经不起鬼魂抚弄。再说,他们也不喜欢你。你走时是喝过迷魂汤的,应当不记得家乡故人,那我就此了断。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你要是能记住,我就谢天谢地谢你了。

  走出七八步,二妮不由得回头又看了一眼。

  她最后充满哀怨地说:我走了,我走了啊!

  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在行将离去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应当挖一块像样的坷垃放在坟头上,这是清明节上坟少不了的环节。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发现那坟墓的顶上还有一个半圆形的东西,黑黢黢、光秃秃的,好像一个阴鸷的恶人歪戴着一顶又大又重的破斗笠。二妮近前看了,发现那个歪斜的“斗笠”,居然是一个水泥做成的墓盖子。这很奇怪,太奇怪了!按本地风俗,死者的坟墓都是用黄土培起来的,谁肯用混凝土做这样的坟头盖子呢?也许因为水泥太沉,风刮雨淋,压在坟头上的这个圆顶已经歪到后面去了。二妮在坟前祭奠那阵子没有看清这一边——心边上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

  进一步,又看了,二妮发现那水泥顶子已经裂成两半,中间居然伸出一根绿色的枝条来。她拉了拉那枝条,枝条柔软鲜活,拉不断也拽不出,原来是一棵春天里新发出的小树!借着幽暗的天色,她仔细看了那长条形的叶子,知道是一棵小柳树。小小的柳树从沉重的水泥盖子下边长出来,而且顶破了盖子(抑或借了盖子的裂缝伸出来),非常倔强,非常有力,也非常怪异。柳树的嫩枝在她手里显得柔滑而亲切。这情景把二妮吓坏了。她惶急地放开手里的小树,抄起背包,飞跑离开,去寻找路边的自行车。

  二妮找到了她的自行车,气喘吁吁,如同一个失魂落魄的逃犯。她把背包胡乱扎在车的后架上,两手还在发抖,两条腿软软的,脑芯子里刮着一阵阵寒风——她以为遇见鬼了。小柳树也许就是那死鬼的手——刚才她还握过那手呢——太可怕了!死鬼变成一棵柳树,出来挽留她、吓唬她、戏弄她,也许是和她握手告别,抑或是嘲笑她、谴责她、骂她!

  二妮只想赶快逃离,逃离这是非悲怆之地,赶快回到城里,回到儿女那边。坟顶的小柳树似乎在跟她打招呼,意象恍惚,如同鬼影。二妮想,快走,别烧香引出鬼来。她把布包挂到车把上,急慌慌推开车子。

  此时,一个黑影从沉沉暮霭中显现出来,突兀立在面前,吓了二妮一大跳。

  是田家祥。

  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没说话。张二妮定了定神,推车要走,示意他让开。田家祥却兀自立着,两人就那样站在路边,对立着,僵持着,很是难堪。终于,田家祥说:前几天进城,才知你就住在那里。

  张二妮低头不语。

  田家祥继续说:也是碰巧了,我去请莫老先生到酱园做师傅,莫先生说你们住那里。

  二妮脸上堆积着恼怒,再次推车要走。

  田家祥说: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不能说句话吗?

  张二妮冷冷地说:俺不想看见你。

  田家祥抓住二妮的车架子,说:有句话,老早就想跟你说,一直没有机会。

  张二妮没好气地说:俺不想听!

  田家祥笨嘴拙舌地说:以前那事,实在对不起你……

  二妮猛一使劲,把他的手甩开,上车走了。

  田家祥兀自竖在那里,一任夜色的吞噬。

  然而,自行车在前边七八米处竟停住了,田家祥愣了一下,快步走到二妮身后。

  二妮没有回身,只问:谁在那坟头上封了洋灰?

  田家祥说:我封的。当时我想,你这一走,大概不会常来这林子了,我担心雨水把坟头冲没了,就拿洋灰封了顶。另一层意思,他一辈子残疾,跟大家都不亲,封上个顶盖儿,叫他以后别在这一带托生。这也是好意。

  二妮说:那边长出一棵柳树呢。

  田家祥问:是吗?坟丘上会长出小柳树?啊,是了,一定是当初给坟子培土时,送葬的人把哀杖随手丢在墓旁,当时被埋进土里去了,现在天气暖和,那哀杖就发出了新芽。

  二妮没再说什么,自行车和她一起消失在暮霭中。

  田家祥深深叹了一口气,自语:还是不肯原谅我。

  厚皮风风火火来到大队部——现在叫田氏酱园——面带得色。田家祥老远就乜斜到他了,心想,这家伙平常走路脚不离地、地不离脚,达撒达撒跟狗熊似的,今儿脚步跟刮风似的,就问:怎么了这是?浑身没有四两肉!

  厚皮于是就大张旗鼓地摆起功来:大叔派给我的这趟差,生生把我给难死了。不是吹,这事儿您放给百人,都不能做得这么好——谁肯出这么大的力,谁能像我这样不要脸、不要皮、不顾头、不顾腚地跟人家磨啊!咱爷们儿,真是两肋插刀啊!

  田家祥呵斥道:我不是听大鼓书的,有屁快放。

  厚皮这才慢悠悠道来:这么说吧,咱酱园要的材料,现实说话,每一样都是紧缺物资,其中香油和黑豆是要配额的。其他几样,除了盐,花椒、大料、黄酒,也都难得的很。四两半斤的好弄,像咱这样一开口是千儿八百斤,皇天神啊,哪里弄去?可是,王命在身,不好弄也得弄啊,我就去找了老杨。人家现在副局长的位上,按理就得去找他。老杨见是我,那个热情,一般人难以想象。老杨不光给我泡了香片,还给我两块饼干当点心哪!我呢,就那么一来一往地说了酱园里缺的东西。他听了,沉吟不语好半天,我就跟个傻屌似的竖在那里好半天,腿都麻了,老杨却说,这些东西不要说商业局,就连物资局、粮食局、财政局合起来使劲都搞不到。我一听就急了,说这可不是一般的事,这事关系到大苇塘村上千人的活路,关系到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事,无论如何您得给俺想个周转的法子。我们田书记——我得把您老人家抬出来——为这事急得睡不着觉啊,尿尿都发黄。

  田家祥骂道:蚕蚕母子拉稀屎——你就剩个嘴儿了。他说的“蚕蚕母子”是此地一种鸟儿,嘴巴大,尾短,貌似鹌鹑。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