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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兄弟》(1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2日14: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兆军

  她一直拒绝怀旧,因为往事不堪回首。怀旧需要深刻的记忆,但其中必有温馨和甜蜜。她没有这些。怀旧的基础是今天的成就与幸福,她也没有。过去的日子如同炼狱,她需要彻底忘记,快刀斩乱麻,一点儿情肠都无须保留。遥想在娘家的那些时光,青苹果一般的少女,哪曾想到后来还有这般辛酸!她的向往从来都很简单,就是想找一个爱自己,也值得自己去爱的男人,一个有身有架的、能为一家人挣饭吃的男人,养儿育女,过一份男耕女织的小日子,也就不枉在世上走过一回了。可是就连如此简单的想望,都没能实现!有一天,媒婆来了,唧唧咕咕跟父母说了些什么。晚上,母亲流着眼泪告诉她,你得嫁到大苇塘村去,那一家答应把他妹子给你哥哥做老婆……

  那是多么真切的一幕啊!父母的几句话打碎了她一生的憧憬。生铁一般坚硬,石头一般冷凉,让她一辈子难以忘记。哥哥还算有些情义,他不同意父母的决定,宁肯出走,宁肯一辈子做光棍儿。哥哥跟父母别扭了好几天,非要去闯关东不可。哥哥并非真要走,他只是不肯让妹妹以清纯烂漫的年华交换那令人不堪的婚姻,他承担不起这个代价。可是,哥哥被父亲严厉呵斥了一顿——难道这个家到此为止吗?难道你想让张家就这么绝种断根?正是这句话,让二妮坚决地答应下这门亲事。草根多侠女,须眉多不及。为了家族的延续,为了父母和兄长,火海也好,刀山也好,我去了!

  深深地磕下头,二妮的额头触到了坚硬的黄土,冰凉的感觉从黄泉之下直冲上来。她抵抗着这冲击,哀婉地诉说着汹涌澎湃的恼恨:死鬼,你对不起我,你不应当有老婆,你没有条件娶老婆啊!你不能劳动,你走路歪三扭四,你连话都说不清楚,吃饭常常拿不住筷子。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就打心底里恶心。你连男人该做的事都做不了,你没有那种雄性的要求,甚至没有耐心抚摸我。我等了你多长时间,你没有丝毫的长进。夏夜里我曾洗了澡赤身站在你面前,你无动于衷。你是个木头人、石头人,比木头还枯,比石头还凉!可是,我不是你,我是一个血肉饱满的女人,身子里的烈火把我烧焦了,我憋不住那种潮水似的渴求,我企图辅助你起来,千方百计地亲你、动员你、拨弄你,希望你能像个男人——哪怕给俺开个苞,也算是做过你的老婆啊!

  你不行,你什么都不行。后来,我知道不能指望你给俺什么了,常人有的幸福与我无缘。但我还是等待,到处求神拜佛,给你吃过各种各样的壮阳药,希望你孬好给俺下一个种子,有个一男半女,以后的日子也就有个盼头。可你吃了那么多草药,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动静。天老爷若是有眼,一定看见过那些叫人不堪的情景。你让我罔顾女人的羞耻,撕破自己的脸面,另寻出路。

  二妮压抑不住痛切的悲伤,满面泪水,鼻涕长长,她任其流淌。她用哀怨、懊恼、愤懑的语调继续说:死鬼,你不能怪我,不是我有意要败坏风俗,守身如玉得有守身如玉的条件,是不是?我天生就不该做你的老婆,但我无法逃脱苦命。因为你的妹妹给我们张家生了儿子,他们两口子过得还不错。我想离家出走,随便到什么地方,随便嫁给谁,都比你强。可是,如果我甩手走了,娘家那边的家庭注定要散架,我为此而来,不能半路上拆散了他们。我的家族叫我牺牲到底,就像殉葬的侍婢,不可回头。我从头到脚都拴了铁丝绳,走投无路,也不能挣扎。是的,我是跟别人睡了,别人把我日弄了,那是我情愿的,你不能嫉妒。你知道女人的想望吗?你不知道。最难受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碰自己的身体,我受不了那种浑身战栗、抓耳挠腮、要死要活的煎熬。多少次夜半深更,我希望突然来个鬼魂变成男人压在我身上,随便是谁,随便他是丑还是俊,只要有那个东西就行。死鬼,但凡你有丁点儿那个,俺也不至于如此!

  是的,我是一个人来的,孩子们没有来。他们得上学,他们也不想来,因为跟你没有感情。你从来不曾朝他们表达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爱,你甚至不曾摘一朵小花插在女儿头上,也不曾把好吃的食物让一点儿给儿子。他们从你这里看到什么呢?只看到哆哆嗦嗦、鼻涕哈喇的样子,只听到你咿里哇啦吐词不清的声音,却不曾得到丝毫的温暖。你的存在让他们从小充满尴尬,你叫他们在小朋友面前脸上无光,凭空受了多少炎凉!是的,他们不是你的骨血,这不能怨我——没有人下种,就只能接受野种。大风吹出来的也罢,雨水冲来的也罢,鸟儿拉出来的也罢,我都愿意接受。你用不着生气,这事临到谁头上,都会这么做。

  死鬼,你知道我受的那些屈辱吗?我拼着命去爱那个人,不顾颜面,希望他今生今世能够念着我,哪怕偶尔给我一点儿温存,哪怕私下里给我有情有义的一瞥,我也感到满足。我索求甚少,我这样的家境,不能指望人家对我怎样。他有他的路,有他的幸福和家庭,我压根儿不曾企图占有他。可怜我多少年来就像个要饭的,求人家指甲缝里漏洒一点感情,可他只给了我短暂的欢乐就扬长而去,不肯再见。我只要他做我的一个念想,哪怕只在云里雾里朝我努努嘴儿,也好。就这么一点点,人家都不肯给啊!孩子长这么大,他没抱过一次,没给过一次压岁钱,没送他一件生日礼物,哪怕是个小风车,哪怕是随手都能摘到的小酸杏小野果,没有过,什么都没有!我怎么爱上这么个薄情郎呢!想当年,他多么有趣,才情饱满、风流潇洒,谁承想后来变得如此狠心,到现在我也想不通啊。

  泪水迷离,哀伤搅得她头晕,太阳穴上一阵阵的痛。二妮抬起头来,眼前的供品似乎在摇荡,坟墓好像一个怪异的兽头,一边黑色一边土黄,一边毛发全无,一边斑秃点点。二妮擤了一把鼻涕,就手抹在脚下的荒草上。她觉得,荒疏的枯草比土地温柔得多。她企图追问刚才那个问题,但是找不到答案。她只能这样想:谁让咱出身富农呢,谁叫咱嫁了这么个男人呢,谁叫咱只上过几年小学没有文化呢,谁叫咱不是工人不是脱产干部呢,谁叫咱整日土里埋着,蓬头垢面、四肢粗糙、脸皮黝黑呢!如果生为城里的学生、厂里的职工或是蹲点的女干部,俺一点儿都不比她们小样儿差!唉,说别的都不着边儿,千言万语就是一个字——命!

  二妮磕下去第二个头。这一次,她把双手垫在脑门处,让自己的手掌隔开那冰凉而坚硬的土地。正是自己手背传来的那点体温,让她感受到无法抵御的自我怜惜。她确认那是来自她身体的爱意,意识到只有自己才是她的真正可靠的伴侣。多少年来,她千百次抚摸过自己的体肤,白皙、细腻、光滑,这么好的身子怎么会没人爱、没人疼、没人抱呢?这么温柔的女人,怎么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一点点幸福和欢乐呢?村人把她当成妖魔,骂她破鞋,骂她狐狸精,骂她的孩子是野种,她一直避让着,低眉顺眼,忍气吞声,用哀怜的目光恳求众人不要伤害她的孩子。可是,没人帮助她,没人分担她的悲伤,就连最卑贱的娼妇、最下作的小偷、最劣等的流氓,都觉得比她高贵许多!世上还能找到比此更龌龊的情景吗?大苇塘啊大苇塘,呸,这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早就想离开!现在,我终于离开了。

  死鬼,你不能怨我离开,我不能陪伴你的坟墓了此余生。这个村庄给我的记忆没有一点是好的,它不值得留恋。这里的人都是畜生!你也不要留恋这个破地方,该托生早托生,天南海北,哪儿都比这里强。可怜我在这里干的那些活啊,下地、上坡,水田、旱田,收干、晒湿,赶车、推磨,无尽的农活拧干了我的血汗,拉松了我的皮肤,碾碎了我的美丽,留给我的只有粗糙的手脚和黧黑的皱纹!做一天下来,浑身疼得连觉都睡不着,你知道吗?你对我受的那些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就知道吃!你知道那些饭食是怎么挣来的吗?是二妮我流血流汗换来的!一个成家的男人,至少得养活老婆吧,可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反过来还要一个女人养活你!我对得起你了!你个该死的鬼,你没脸说我!

  磕下第二个头,二妮近乎崩溃,站都站不起来了,于是就那样将就着趴在地上,对着夜色渐浓的土地哭泣。她的声音被暮色遮掩,余音像细雨般落入乍绿还黄的荒草。纸钱的余烬随风飘荡,带着丝丝缕缕的烟气味儿。二妮匍匐在地,好像等待冥冥之中的回应,迟迟不肯站起。将就了那个姿势,她磕下第三个头。这一次,她的脑门没有触到自己的手背,确切地说,她只是弯了弯腰、点了点头而已。她觉得,墓中的死鬼不值得她如此郑重。她的潜意识里还有一种恐惧,生怕自己的皮肉再次与土地相触并因此唤起那种呼啸而来的控诉。从前的悲愤还藏着形态怪异的欲望,如同猛兽,猛兽的吼叫让她心惊胆战、骨松肉软、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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