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作品展示 >> 正文

《把兄弟》(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2日14: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兆军

  “走回头路!”这句话像铁锤一般沉重,正好砸在田家祥的心坎上,他眼前不由得一阵眩晕。他转过脸来,迎着灿烂的晚霞,气急败坏地朝厚皮吼道:永昌你这个王八蛋,哪把壶漏你提哪把!这风向潮流的事,我管得了吗?明知我心里跟吃死苍蝇似的,你还不依不饶地膈应我。你想就我头上拉屎撒尿摔鸡巴是不是?啊!

  田永昌当即敛色肃立,不敢再吱一声。了解田家祥的人都知道,他有个习惯——如果他最后那句话是个反问,紧跟着又追加了一个带惊叹号的“啊”字,不管是谁,最好不要再跟他说什么——他生气了,不耐烦了,要发火了。此时如果继续啰嗦,说话人等于自找难堪——田家祥的表情多年来就是大苇塘村的晴雨表。厚皮是个聪明人,此时就站在那里不动了,脸上挂着僵硬的、卑贱的、自嘲的笑。看着那个身影远去,厚皮喃喃地说:躲得过三枪,躲不过一马杈——这一回怕是要完了。

  田家祥脚步沉重地走到大苇塘村的中心,一个丁字街口,打算去大队部看看。去那里看什么,他自己也茫然,好像脚底下带着某种习惯。大队部占据了街口的西北角,坐北朝南,西南角则是申凤坤的老宅子。丁字街口的东面是一片低矮老旧民房。从西向东,不久前刚刚抽出一条街道,街面与现有向西的道路一样宽。被拆的地方,一些黑乎乎的木棒和腐烂的屋草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路面虽然铺了一层新土,却依然压不住沉重的残破感。而且,南北方向的那条路到街口这里突然变窄了——凤坤家的东屋还在那里竖着。

  晚霞稀薄,流云暗淡下来,大队部的瓦屋隐藏到暮霭的朦胧中,前墙上,“农业学大寨”的标语已经斑驳,留下许多不规则的划痕,那是拉庄稼、运柴草的车子划出来的道子——谁在乎标语啊!街南面,与大队部的前墙相对的,就是申凤坤家老屋的后墙,那里涂着“大力推广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新口号,格外醒目。墙根那边此时正聚着五六个消闲拉呱的村民,其中有申凤坤和他的长子申抱朴、女婿田两相,前任村支书田福申正在硬邦邦的布鞋底上敲打长长的旱烟管儿,近来常出外做小生意的田永顺正在神说六道,他的老爹田二墩子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拿着草棍儿剔牙。

  那些人的欢声笑语与田家祥此时的心情格格不入,他无意搭讪,径直朝大队部走去。田福申朝这边瞥了一眼,放大了声音说:要是跟人家小苇塘那样去年就分了地,现实说话(这是此地人的一句口头禅),各家粮食早就盛不下了!申抱朴迎风借势地说:谁叫咱是红旗单位呢,红旗不红了!田二墩子没注意到田家祥,兀自蹲在石头上说:潮流呢潮流!谁能挡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苘绳敌不过麻绳,才说的嘛!申凤坤显然看见田家祥了,声音一如既往的淡定:古人说得好,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的女婿——申秀菊的男人——田两相别棱着脑袋说:还是生产队好,现在家里地里活多得累死人。田福申叹道:老天爷不容易,再及时的雨水也有人抱怨淋湿了头发。

  田二墩子终于发现田家祥就站在大队部门口,立即撂下剔牙的草棍儿,在石头上笃笃地敲着烟斗,向旁边的人示意,眼神里露出特有的警觉和恐惧,甚至还有几分懊悔。他问身边的田两相:刚才我说什么了我?田两相吓唬他说:我听见你刚才好像骂咱书记了,局子里马上就要来人抓你呢!田二墩子立马就紧张起来,说:不能不能,政治的事我是从不插嘴的。申抱朴却放大了嗓门喊:墩子你怕什么!分田到户,不要干部!这句话,田家祥听了个清清楚楚。他瞪了申抱朴一眼,神情黯然地跨进大队部的门槛。

  田家祥的心情坏极了,空前的坏,极端的坏。大苇塘村生他养他,多年来他一直心甘情愿地为这个村庄效力,至今未曾放弃。自从部队退役回来,种种艰难困苦坎坷挫折,他都没有含糊过,关节处总是一马当先,硬是将一个落后村变成本地区的先进单位。这不仅是他个人的荣誉,整个村子都为此而自豪。多少年来,他从没失去理想的支撑,上级也一直支持他,不久前他还制定了大苇塘村十年发展规划,可是政策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觉得被那个自己一直信任的、依靠的、仰仗的力量抛弃了,心中有一种被出卖了的感觉。

  田家祥脸色铁青,一脚踢开大队部办公室的房门。桌子上放着上级刚发下来的三张大奖状,他看都没看,一下子呼啦在手里,刺啦啦撕了个粉碎。他将撕碎的纸片撒向门外,碎片却软绵绵落在眼前的地上。他踏上一只脚,用力搓揉那些纸片,骂:红旗都不要了,还发什么屌日的奖状!干恶瘿人!

  田家祥很在乎荣誉,心里长存着事事争先的豪情,不论是上级给的嘉奖还是老百姓的口碑,他都挺看重的。这些年大苇塘村每年都能拿到若干奖状、锦旗和奖品,其中有学大寨先进单位,有模范党支部,还有关于民兵训练、计划生育、普及教育、植树造林、发展沼气、拥军优属、棉田管理等多样名堂。这些奖励大多来自地县,有些还是省里发的。他将这些象征着荣誉的东西挂在办公室的墙上,视如生命。如今,这些东西看上去都暗淡无光了。

  田家祥心烦意乱,趁了暮色回到家中。这个只有四间瓦房的小院子,此时在他眼里空洞而且恍惚。那盘踞在院子里的石磨显得十分冷漠,高大的枣树麻木地竖在暮霭中,暗处似有鬼魅蹲伏。几只鸡在鸡笼里拥挤着,发出唧唧咕咕的声音。一只公鸡还在鸡笼外边的地上逡巡辗转,似乎在寻找尚未进笼的母鸡。田家祥不小心踩到垫脚石上的一摊鸡屎,差点儿滑倒。他下意识地去提那只崴掉的鞋,手上便黏了些臭烘烘的鸡粪。他在大枣树的糙皮上抹了抹手指,令人不堪的气息激发了他心头的无名火。可巧,那只尚未入笼的公鸡不知进退,正歪着脖子伸了头打量主人的尴尬。田家祥觉得这东西是在嘲笑他,一把抓住公鸡的脖子,就着身边的枣树摔去。

  公鸡在地上扑腾挣扎了几下,抽搐着,慢慢地熄灭了生气。地上是散乱的五彩鸡毛,枣树干上流着深红的鸡血。鸡血刺激了田家祥的杀气,一不做二不休,他从鸡笼中又拽出一只母鸡来。母鸡呱呱叫着扑棱着,垂死的呼喊没有动摇主人的同情心,同样被摔死在枣树干上命赴黄泉。

  田家祥的老婆王秀花听到凄惨的鸡叫声,打堂屋里出来,看到地上的死鸡,刚要发作,却见丈夫一脸杀气,便短了气势,怯怯地说:鸡怎么着你了?朝什么撒气不好,偏要摔俺那几只鸡?你不吃(鸡蛋),永志还要吃呢!田家祥一听这话,气恼更增了三分,吼道:我又没杀人,你嗷嗷什么!王秀花期期艾艾地说:鸡,鸡怎么着你了?田家祥吼道:你说鸡怎么着我了?我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明摆着,它在我眼前拉屎了,它们成心要恶心我、腻歪我!我摔的是鸡,不是人!知道吗?啊!

  王秀花听到这个“啊”字,不敢再说什么了。

  田家祥没有进屋,就那样靠着石磨站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种最廉价的劣质烟。在石磨和大枣树之间的空地上,彻底不喘气的公鸡和母鸡躺在那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血腥的氤氲。田家祥看着地上的景象,眼神迷茫,无动于衷,就像个梦游中走来的人。

  王秀花嘟囔道:跟谁有气找谁出,别扳着门框使假枪!

  田家祥望着黑下来的天空,反问:找谁去?找得着吗我!

  王秀花说:那你也甭吃柿子拣软的捏!

  这话好像说到对方的症了,田家祥一时没了声。看着那一地的鸡毛、腌臜的鸡屎,还有淋漓的鲜血,王秀花不知怎么收拾才好。鸡血渗到土里,方才的鲜红渐渐变为胭脂紫,小院在愈渐昏暗的暮色中多了几分恐怖。

  小儿子田永志此时放学回家,正巧看到这情形,顿时吓哭了。王秀花赶忙跑上前,用她粗糙的双手蒙了小儿子的眼睛,说:别怕别怕,好儿子,就几只鸡。

  田家祥有两个儿子,禀赋截然不同。大儿子田自由十三岁,身强力壮,做事风风火火,看上去就像田野里一棵粗壮的红高粱。用田家祥的话说:这小子壮得跟头驴似的,你就是拿推磨的棒子打,也打不倒他。小儿子田永志刚满六岁,这孩子自打出壳就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如今也还是个又黄又瘦的小人儿,外人送他个诨号:三类苗——意思是田地里长势最弱的禾苗儿。这孩子不仅孱弱,心性也不强健,对周围的声色很敏感,夜色里见了自己的影子都会生出莫名的惊悚,一阵小风就能让他感冒发烧,过于强烈的阳光会让他眩晕。田家祥经常嘲笑他的幼子:怎么了?又被苍蝇踢了一脚是不是?

  田永志从母亲的指缝里看到了地上的血污和死鸡,嗅到了空气里的血腥,浑身发抖。不用娘说,他就知道这是谁作的孽。对于田家祥的暴戾,田自由已经习以为常,但田永志的身心还不够皮实,面对眼前这淋漓的鲜血和无常的生灵,他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王秀花像老母鸡保护小鸡似的把孩子拽进屋里,回头冲了男人喊:看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