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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兄弟》(2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2日14: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兆军

  三杯酒下肚,吕锋近乎微醺,话多了起来。他问:那天我见你带了个小本本,上面写了一二三四,是不是还有没说完的话?若是,今天你得给我全说出来,言无不尽嘛,干脆来他个竹筒倒豆子。

  田家祥说:既然你明白了我的心情,就齐活了,响鼓不用重槌敲。

  吕锋说:木不钻不透,话不说不明,我现在要的就是真诚的警告。放心,我有这个雅量。

  田家祥也不客气,就说:那我就直说了。我还想送给你三句话,那天没来得及说。

  吕锋问哪三句?田家祥说:就是以前大家常说的那“三老实”。

  吕锋说:是不是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啊?家祥说:那是你们知识分子的说法,按俗人的说法,就是九个字——嘴老实、手老实、屌老实。

  吕锋大笑,说:好,好!

  田家祥说:既然你明白,就省得我再解释了。

  吕锋说:这还不好明白?嘴老实,就是不多吃多占;手老实,就是不拿公家的。最后那个“老实”,就是不要爬墙头,管住裤裆里那玩意儿。

  田家祥说:大体也就这个意思。不过,我还得补充补充。这“嘴老实”,可不光是嘴馋贪吃的事。人长了一张嘴,一是吃饭,二是说话,不得已时也能帮了喘个气儿。常言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可见嘴不是个好东西。吃不好会生病,这不说了,我在心的是说话。同样一件事,会说话的能把道理讲得很透彻,多糊涂的人都会明白。不会说话的,一句话打发一个主儿,或三扁担打不出个屁来,什么事都办不成。我还想跟你说,地位的高低直接决定着说话的分量,大官说话一般都少,人家那叫谨言慎行。老百姓讥讽他们“贵人懒语”,文雅的说法是“官大自奸”。省委书记若是随意发言随便开玩笑,就有失身份,俗话说“小声说话聒耳朵”。譬如你,现在是局长,一把手,再不能跟从前当团支部书记那样,黑更半夜的拿了大喇叭就吆喝“干渠来水了,要浇地的快浇地,过这个村没那个店了”……

  吕锋笑了,连声说:是、是、是。

  田家祥娓娓地说:论知识,你比我多到海里去了,可你有没有意识到官越大话越难说?同样的话,大家都说过,可是人在需要的时候往往会借用地位高、有名望的人做托子。还有,官越大真朋友越少,这也是要命的事。你职务一升,就有许多人围上去,那热乎劲儿就跟彼此没出五服似的,可同时离开你的人就更多,那些才是要脸的人。竭力靠拢你依傍你的,大都有些想法,就算你是一条龙,能会几把水?办不了那么多事满足不了那么多要求啊。有一种人,拿了你做挡箭牌,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好事坏事都是你的责任,到头来千人吃肉、一人付钱。还有一种人,听到风就是雨,发表意见不慎重,也会吃大亏,自己挨批挨斗不说,老婆孩子也跟着受连累。

  吕锋深以为然,说:嘴老实,这一条没问题。

  田家祥说:如此,你得喝一个。

  吕锋就喝了一杯,很潇洒的样子。田家祥也陪着喝了一个。吕锋复又斟了酒,叫家祥接着说。田家祥此时真有点儿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劲儿,说:其次就是“屌老实”,不要乱日人。

  吕锋立即瞥了一眼窗外。田家祥压低了口气说:这玩意儿平常没问题,就怕一时鬼迷心窍。一旦鬼迷心窍,唉,畜生不如啊!说到这里,他好像若有所思,脸上多了几分沉重,还有几分愧疚。吕锋急于听下文,没有注意到。

  田家祥接着说:男人啊,一定要管好那玩意儿,决不能让其胡作非为。现在你当局长了,小娘儿们巴不得你抱她们上床呢,你得多多珍重自己,不是谁都可以乱凑合的。当干部的,一要放下架子,二要不忘身份。这样想,你就觉得那些妖婆子不是什么好窑货了。

  吕锋说:这我做得到。说这话时,他瞥了眼窗外,小声说:管得严着呢,险角儿不敢去。

  田家祥加重语气说:还有就是“手老实”。就是不收礼不受贿,也不行贿,一定要当个清官。拿了公家的钱朝自己腰包装,这种人到头来都要倒霉的。别看我一个小小村支书,在这点上,从来不曾放松。我敢放言,多厉害的运动来了我都不怕,什么样的上级来查我都大模堂堂的。兄弟啊,现在风气不好,到处都是走后门、请客送礼、吃拿卡要,办丁点儿屁事就要好处,层层叠叠都是关口。你我都要警惕啊。那些人都是贱货,咱不同,咱是爱惜名誉的人。

  吕锋说:是啊,稍不留心就会掉进去。

  田家祥语重心长地说:这些话,也不是光对你说,我也以此自勉。

  吕锋拍着田家祥的大腿说:这才是君子之交!田家祥谦恭地说:我身上也有很多毛病,得改。吕锋就说:既然如此,你也来上几条吧。田家祥道:好,我也来上几条,彼此也算是监督。吕锋说:你当哥的得多弄几条。除刚才说的“三老实”,你还得加上不打人、不骂人。田家祥说:好,我再给自己加一条,不浪费。吕锋说:就这六条吧。田家祥说:再加两条,戒烟戒酒。吕锋说:这可有点儿难度呢。折中一下吧,酒少喝,烟却是难戒哟。田家祥豪情满怀地说:好戒,不抽了就是,死不了人!

  这话一落地,田家祥立马就把手里的烟卷儿掐死,拿着烟把儿端详了一会儿。吕锋问:瞎琢磨什么?田家祥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到就得做到。说罢,他站起来,拿一片锡纸把那烟把儿包了,走到院里,把它塞在厨房顶上的泥瓦下。吕锋笑道:给我苫屋去了?田家祥说:今天接受的戒条真不老少,除了嘴老实、手老实、屌老实,外加不打人、不骂人、不浪费、不烟、少酒,一共是八条!所以我把那烟把儿掖在你家厨房上从南数第八片瓦底下。吕锋道:好家伙,八条戒律——那你不成八戒了?田家祥道:八戒就八戒吧,好在不姓猪。

  吕锋说:三老对八戒,好!

  田家祥说:这些话可不是闹着玩的呢。

  吕锋豪迈地说: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这天晚上,孩子们睡下了。申凤坤拿出一个纸箱子,叫二妮坐下,他有话要说。二妮麻利地收拾了地上的物事,放下手里的活,对面坐下。

  屋子里的空气显得有些凝重。申凤坤打开那箱子,先拿出一沓子钱,说:这里边,一共三份钱,一份是给你的。这些时日下来,咱爷儿俩一起共事,各方面我都满意。你不光心灵手巧,而且重情重义。以前对你不大了解,如果大叔有做得不到的地方,你不要放在心上。这另外的两份是给孙子、孙女的压岁钱,你别嫌少,也不要谦让,推来阻去的不好看。常言说恭敬不如从命——多少不讲了,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张二妮见大叔一副不容推辞的样子,就接了。她瞥了一眼箱子里的钱,说:太多了,这还了得!

  凤坤摆摆手,说:箱子里还有些年货,无非是鱼呀肉的,另有几样干果,给孩子做个零嘴。

  二妮又谢了。

  申凤坤长吁了一口气,掏出烟袋,按上烟。二妮给他点了火。凤坤抽着烟,慢悠悠地说:古人言,不是冤家不聚头,刚安定下来,他就来了。虽然说各有各的事,到底我和他是有过梁子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都有不爽。唉,冤家路窄,躲都躲不掉啊!

  二妮说:井水不犯河水,咱不跟那种人纠葛就是了。

  凤坤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惹不起,躲得起。今年我还是回乡里过年,年后,我打算改行做家电,主要是灯饰。你们大概就在城里过年了,这样也好。明年一开春,我就不来这里住了,另找个地方,离这边不会太远,想的是彼此有个照应。依我看,你暂时不要挪地方,一来是这里人头熟了。二呢,跟莫老先生合伙吃饭,你也省心,孩子也咔哒不着。城里不比乡下,人生地不熟,找个合适的地方不容易啊。所以说,你暂时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张二妮真切地感到了离别,如同失怙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凤坤的眼窝也湿了,烟袋在他手里不停地抖。他使劲抽了抽鼻子,咽咽地说:二妮你甭哭,你一哭,我就不知怎么说了。自古以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谁说了都不算,是不是?我是打定主意要改行,另走一条新路。我离开这里,不是怕那个人,我只想图个发展。你不要伤心,都还在市场里嘛。这里的东西全给你留下,算是给你做个本钱,省得另去置办杂七杂八的营生。等你缓过神来,还是去做文具生意吧。老杨是真心为咱着想。这样的好人,如今哪里去找。

  二妮擦了擦眼泪,说:一辈子都不能忘了人家的好。

  申凤坤看上去心情沉重,沉吟半天,才说:我离开这里以后,有莫老先生的威望,没人敢怎么着你。我留给你几句话,你要切切地记好了。首先,生意一定要做好。自己手里没有钱,什么都难,朝别人张口不是件容易事。遇到公平人,就算有福。若是遇到心怀诡诈的人,一次交道就能毁了你一生的前途。再说,大家都在做生意,说什么咱都不能输给人家啊。你我离开大苇塘村,很多人等着看咱笑话呢,这一点你心里一定得有个数,所以必得把生意做好,这叫不蒸馒头争口气!

  二妮深深地点了点头。

  凤坤接着说:我这个人有点儿倔,就是俗话说的“一根筋”。我就是想叫他田家祥看看,姓申的离开他那一亩三分地照样也能活!朝深处说,我也是在争一口气。你想,我若是把家电和灯饰做好了,那该是多么鲜明!再不是过去那个只会扎灯笼的土匠人了,我要做的生意,他见都没见过呢!而他还在那里做酱菜,整天围着臭烘烘、酸唧唧、黑乎乎的咸菜疙瘩转来转去。那样,我申凤坤自然就比他高出了一个头。不然的话,我喘气都不顺、吃饭都不香、睡觉都不安宁啊。

  张二妮劝道:大叔您犯不上跟那种人怄气,他不是人。

  申凤坤叹道:你一叫我大叔,我什么都不好说了。

  二妮豪爽地说:大叔您只管说,我这人,能担事呢。

  申凤坤坦然地笑了笑,说:不瞒你说,当初带你出来,我心里是有个小九九的。什么小九九呢?唉,就是想问清楚他当年那件事……

  张二妮一下子被刺痛了。她稍稍转过身子,头低了下去,耳畔在轰鸣,陈年的情景如同魔幻。……深秋的夜晚,寒风料峭,生产队的场屋里,一个女子在凄苦中默默地编织稻草袋子。……他来了,一身酒气。她惶恐不安,她不要听他那些火烧火燎的话,那男人居然恼了,以为她看不起他。她解释,他不相信她的解释。他硬攥了她的手……不容分说地生拉硬拽……强烈的压迫让她感到彻头彻尾的无助、悲伤和屈辱……后来,后来,她的肉体竟然接受了他,放弃了挣扎,瘫软在干草堆上。至今想来,她都不能原谅自己——她的胳膊居然不知羞耻地搂了他的脖子,她被一种强有力的动物感情驱赶着,身心在撕裂……精神的反抗和肉体的接受交织在一起,充满委屈,却意犹未尽。她不知该怎样述说当时的感受,直觉得肉体背叛了自己,让她羞耻。

  屋里的空气压抑到难以承受的程度。

  张二妮满眼含着泪水,说不出话来。

  申凤坤说:这件事就到这里,你不要再说,我也决不再提起。

  凤坤说这话时,有些自惭形秽。他以长辈的身份,破天荒地向一位近门的侄媳检讨自己的不是:二妮,你得原谅大叔,我那想法确实不磊落啊。当时我只想着怎么弄那个人的难堪,想告他个横行霸道欺负良善,却没有顾及你的心情。你受的伤害已经不轻,我不该再去揭那个疮疤啊。二妮,你就当我老糊涂了吧。

  二妮感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凤坤说:申家门上有你这样的媳妇,万幸啊。

  二妮说:大叔您这话太重了。除了您的恩情,俺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您一说要走,我这心就像塌下去了一样。俺孤儿寡母的,今后遇到麻烦可怎么办?这么大一个城市,俺能找谁商量啊?谁能像您一样给俺挡风遮雨啊?说着说着,又流下眼泪来。

  申凤坤长叹一声,说:我告诉你一句话,棍棒、刀枪、人多势众,都不是自保的好办法。你们母子要想图个安全,只能靠自己。你记住,人都是敬怕的,没有打怕的。一个受尊敬的人,鬼神不敢近身。反过来,如果一个人名声坏了,什么妖魔鬼怪都会来,那时你就是三头六臂也难保安全。

  张二妮感激地说:大叔您放心,今晚您说的这些话,我会记一辈子。眼看要过年了,我不能到村里给您拜年,在这里,请接受我和孩子这心意吧。

  二妮恭敬地跪在申凤坤面前,磕了三个头。

  申凤坤的两眼不由得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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