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9)

　　娘见大爷找人去了。心想：你找谁我也不怕！可是娘突然意识到：不行！他肯定只找那些帮他说话的人。于是，娘抱起刚出生的五安就走：“我也去找人！”

　　娘知道，家族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哪个支脉有事，都由支脉长者领着协商解决。爹这支脉长者眼下还有两位老人，都是爹的爷爷的哥哥：一位是大爷爷，另一位是三爷爷。两位老人名望很高，很主事，心地也很善良，都有很深的私塾文化底子。但因岁数大、身体不太好，所以一般事情都不怎么参与了。

　　娘估计大爷肯定不愿意让他俩参与，即使去请也是走过场。因此娘决定自己去请，就是背也要背一位来。果然不出娘所料，当娘刚走进大爷爷的家，就听老人说：

　　“孩子啊，我知道你的事了，你哥伯旺刚来过，我去不了啊！”

　　娘早有准备，抱着孩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哭着说：

　　“俺那大爷爷呀，无论如何您得帮帮我了。您要是不帮我，我这一家人都活不下去了。”大爷爷见状，忙抬起头来说：

　　“孩子，起来说吧。”

　　“大爷爷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好，你先起来说，咱再商量好吗？”大爷爷听娘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又看了看骨瘦如柴的娘儿俩，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孩子，不是我不帮你啊。我快九十了，你看我这腿，走不了路了。”他的确很同情娘，沉思了一会儿，就给娘出了一个主意。他让家人拿过笔砚，颤颤巍巍地写了两个纸条交给娘，嘱咐道：

　　“你拿着我这字去找他俩，他俩看了我的字，会出面帮你的。”

　　原来是大爷爷让娘去找主管族中事务的三爷爷和一位二爷爷。这位二爷爷是大爷爷的堂弟，与大爷爷私交甚好，曾在前清衙门做事，五十多岁时就返乡务农了，大爷爷请二爷爷务必代替自己去帮这个忙。娘弄明白意思后，感恩戴德，又给大爷爷磕了一个头。果然，大爷爷的字条很管用，二爷爷见了字条就答应了，三爷爷则对娘说：

　　“你哥伯旺也来过，我没答应，让他回去了。要是你自己来，我也不能答应。这可是你大爷爷下的令啊！”其实，这两位老人对大爷不善待弟媳和孩子们的事早就有耳闻。

　　不大工夫，人就到齐了。大爷还请了四个人，其中有来领孩子的那两个堂兄以及一个堂兄的爹和四叔。大爷本想让自己请来的人按自己的意思办办事，可是他没想到自己没请来的人竟被娘给请来了，而且都是能管住自己的长辈，不由得心想：这下子可不好办了！

　　三爷爷对二爷爷谦让了几句，就对大爷说：

　　“伯旺，是你大爷爷让我俩来的。咱自家这一点儿事，还得给你二爷爷添麻烦，我也不好意思啊。你也请来几位，既然都来了，就按照族里的议事规矩办吧。这个规矩简单说就是：一看、二听、三议、四定。当事人可以申诉，但没有表决权。除当事人外，女人不能参与。最后以多数人的意见为准，但是主持人有一票否决权。因为如果被主持人否决了，就得重议。”

　　在场有表决权的都是请来的六个人，因为大爷、大娘、爹和娘都是当事人，没权表决。

　　“最后，还有一点，那就是当事人申述要简单，说明白就行，别的当事人不能插话。”

　　三爷爷已经快八十的人了，虽说身子骨比较虚弱，但是依然思维敏捷、口齿利落，一般人还都比不了。他把相关情况说明后，看看没有异议，议事就开始了。

　　他先领着大家看了大爷和爹的住所、所有孩子及其生活情况，然后就坐下来听取大爷和娘对分家、把孩子送人以及准备举家逃难等问题的陈述。

　　大爷反复强调了他对爹的养育之恩以及他为管理这个家所付出的辛苦，并指责娘不知感恩反倒提出分家，分家不成就要带全家人去东北。

　　大娘则补充说娘生的孩子太多，是粮食不够吃的主要原因，他们要把娘的孩子送人，也是为了帮助娘克服困难。他俩都只字不提娘的艰难和辛酸以及娘要分家、要逃难的理由。

　　娘冷静地听他俩说完，也明白自己该说些什么了。这时，只见娘站起身来，让大家稍微等一会儿，就走了出去。娘干什么去了？

　　娘回屋把自己的六个孩子都领了进来。说：

　　“俺们这家人都在这儿了。今天，如果各位听我把话讲完了，还觉得不应该分家、不应该逃难，应该把孩子都送人。那好，你们现场就把孩子都领走！我说话算数！”几个孩子听娘说要把他们送人，一下子都围着娘哭了起来：

　　“娘，不要把我送人，我哪儿也不去，我要跟娘在一块儿！”

　　“我也要跟娘在一块儿！”

　　“我也要……”几个瘦骨伶仃的孩子几乎哭成了泪人儿。

　　“别哭，别哭！娘不把你们送人！”娘用两手揽着几个孩子又说，“俺哥嫂说的没错，这个家是他们当着，他们出了力。可是他们当家的目的是什么呢，应该是让这个家过得好、大伙儿都富裕吧？这个家是祖上留下的，后人是不是都有份儿呢？可是刚才大伙儿也都看见了，我住的房子还不足家产的五分之一。我那屋里除了睡觉的炕和锅碗瓢盆外，什么都没有，和俺哥家根本没法比，就不像一家人。我和这六个孩子捆在一块儿还不及人家三口人粗，哪一个不是皮包骨？哪一个有囫囵衣裳穿？难道是我的孩子吃了粮食不长肉吗？难道我的孩子就不喜欢穿新衣裳吗？我自从进这个家门后，我带着孩子们跟着哥家的长工一起种地。推碾子拉磨，我都是夜里干。那天村里着大火，俺哥嫂都没帮俺把孩子先救出来！”说到这里，娘忍不住哭了起来，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又接着说：

　　“可是，我吃过几顿粮食呢，都是糠菜为主呀！为什么？既没按两家对等分粮食，更没按人口分呀。不管俺干多少活儿，都是好几个孩子才分一份儿口粮。二妮儿饿得捡了一点儿俺嫂子喂鸡的饼吃，还让俺嫂子给骂了一顿。”听到这里，爹的两个爷爷吃惊地互相看了看。

　　“总骂俺生得多，俺生的孩子得他做主，动不动就要把俺的孩子送人。先要把大妮子给人做童养媳，俺没答应。去年又要把她给人做续弦，她刚十二三呀。现在又要把俺的两个安安送人。难道这个家族就喜欢拆散一家人吗？难道这个家族不喜欢人丁兴旺吗？我想不会吧？那究竟是为什么？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时大娘想插话，被制止了。

　　“可我就是喜欢孩子。自从二安没了以后，我整天为这几个孩子担惊受怕，有一个就想保一个，不嫌多。孩子离不开娘，娘离不开孩子，这道理谁都懂。谁要想夺走我的孩子，不如先灭了我。”娘这一席话说得大家目瞪口呆。这时，只见娘领着几个孩子一起给大伙跪下了。娘说：

　　“俺今天就求求各位爷爷、大爷和哥哥们，给俺们一条活路吧！”

　　“都起来！都起来！”三爷爷首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伙见状也都陆续跟着站了起来。三爷爷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都坐下，然后过去把三安拉起来，没想到竟像提一只小鸡一样，轻飘飘的。三爷爷叹息着问道：

　　“哎！你就是三安？”

　　“嗯。”三安低头答道。

　　“你跟你娘在一起总挨饿，去你二大爷家就能吃饱饭了，你愿不愿意？”

　　“不！俺愿意跟俺娘在一块儿。”听罢，三爷爷摆摆手说：

　　“好了，先让孩子们都回屋去吧。”孩子们走后，三爷爷又问道：“说得都差不多了吧？你们四个当事人谁还有补充？”

　　大爷想说什么，又停下了。

　　“仲旺，你啥话也没说，你是咋想的？”三爷爷问爹。爹摇摇头：

　　“他娘都说了。”

　　“你们在座的各位，谁有什么问题想问？”大伙摇摇头，可能谁都不想再多事了。三爷爷又问娘：

　　“你是想分家呢，还是想去东北？”

　　“还是走吧，三爷爷，俺在这儿没啥指望啊！”

　　两位爷爷互相看了看，又低头商量了两句。三爷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