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8)

　　爹答应着，走进了大爷家。可是，都过一个时辰了，爹还没回来，急得娘到门口去看了好几次，也听不见上屋有啥动静。快晌午时，爹垂头丧气地回来对娘说：

　　“上屋说：分家有个条件，就是得把两个孩子过继出去。”娘一听就火了：

　　“分家是分家里的东西啊，哪有分人家人的？这是谁出的主意？”

　　“哥说那两个堂兄家都有粮吃，又都没儿子，孩子去了也不受罪。”其实，大爷是想通过把孩子留下来拴住爹娘，而且大爷早就与他的两个堂兄商量好了，把三安和四安过继给他俩。爹没敢把大爷还想把大妮和二妮送人的事告诉娘，爹说不出口。就在爹去城里讨工钱的那天下午，爹的二堂兄突然造访娘：

　　“我一直想来看看，听说孩子们没吃的，心里惦记呀！”他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哪个是老三啊？”

　　“你是说三安呀？就是这个。快过来，三安，给你二大爷问好。”

　　“几岁了？念书了吗？”

　　“九岁了，想让他念书来着，可是现在连饭都吃不上……”

　　“弟妹，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你看啊，这男孩子不念书可不行！九岁了，不能再耽误了。”二大爷停了一下，似乎在琢磨下面的话怎么说才好。“我那儿呢，还有粮。不过，这些孩子都照顾的话，我也照顾不过来。所以我想先让三安到我那儿住几天。每天能吃饱饭，我也给他找个书念。你看行不？”起初，娘没听明白，心想：哪有这好事？

　　“二哥的意思是？”

　　“啊，先住上几天，看看再说，先看看再说。”二大爷吞吞吐吐。

　　娘知道二大爷夫妇都四十出头了，膝下一直没儿没女。心想：二哥亲自来说要让孩子去住几天，不让去呢？也没啥理由。让去呢？又担心这里面藏着别的事。该不是来过继孩子吧？娘想：还是把话挑明了说吧。

　　“二哥，我知道你跟俺二嫂两人一直挺孤单，让孩子去陪两天也没啥不行。不过，我也不跟二哥客气了，就住两三天……”

　　“啊，啊，是啊，就住两三天。”二大爷支支吾吾，回答得不太痛快。

　　娘心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就这样，二大爷领走了三安。

　　不料，第二天上午，家里又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是爹的一位堂兄，也有小四十岁了。生有三女，无儿。大闺女、二闺女都出嫁了，剩下十二岁的三闺女，今天和他一起来找娘。还带来一大摞煎饼，进屋就让闺女分给孩子们吃。

　　“听说孩子们都挨饿了，我这寻思着带回一个孩子去。大的能给你干活儿了，我不带。就带这个小的，叫四安吧？让我这闺女带着他，就算我先替弟妹养着呗。弟妹你看行不？”

　　这回娘听明白了，这些平日里不常往来的亲戚怎么一下子都担心孩子们挨饿了？看来是有人背地里在捅咕。娘想：别说给煎饼，你就是给金子也不行！

　　“三哥，先谢谢你吧。我这儿有一大帮孩子呢，都给你，你也养不起。我也不能自己生下孩子挨个儿都送人，让别人给养活。你说是这个理儿吧？”

　　“那是，那是……”三大爷没想到娘会这么说，一时也没找到合适的词儿。接着娘又说：

　　“三哥的难处我也知道，这样吧，到老了那天我会让孩子们去照顾你。我说话算数，三哥记着就行！”三大爷本来想效仿二大爷，以为指定能把四安领走，不料却被娘识破了。总不能动手去抢吧？三大爷心里很懊恼：还是先回去再想别的办法吧。

　　三大爷走后。娘突然想到：不行，得赶紧把三安领回来！这分明就是来要孩子的嘛！

　　这天晚上，爹回来了，爹在城里找到了药铺的掌柜。掌柜看到当年总是衣着整洁的爹，如今已经衣衫褴褛，不忍心再拖欠工钱了，就东挪西凑地给爹凑了一点儿钱。娘看到爹回来了本想发火，可是又忍住了：

　　“是你哥让你躲出去，好把孩子送人吧？”

　　“咋？都领走了？”爹低下头来，声音也很低，“他娘，我也没办法，明天你就去把三安领回来吧，时间长了可能真回不来了。”

　　“明天？”娘反问道，“咋还等明天？夜长梦多，现在咱就去领孩子，昨天我都一夜没合眼了。”

　　爹很踌躇。

　　娘想想也是。他去了，在那儿再犹犹豫豫的，反倒麻烦。算了，干脆自己去！于是，娘啥也不再说，心急如焚，黑夜里一个人就去了。

　　当时五安就快出生了，娘腆着个大肚子跌跌撞撞地找到二大爷家。二大爷听到敲门声，心里似乎早就有数了，先是不想开门，可是敲门声越来越大。二大娘坐不住了，说：

　　“开吧，开开吧。她实在要领回去，就先依了她，等等再说吧。”

　　“二哥、二嫂还没睡呢？”娘一进院儿，简单地客气了一句，二话没说，直奔屋里。

　　“娘！”三安听见了娘的声音，一下子扑了过来，“我要回家，娘，回家！”娘见到三安，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这就走啊，孩子，娘来接你了。”

　　二大爷见状，“哦，哦……”两声，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回去了。”娘只说了这一句，领着三安头也不回地走了。都走出一大截路了，娘回头看看没有人追上来，心里这才踏实了一点儿。一路上，三安对娘念叨着他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娘都没听见。娘在想：不行啊，咱这一家人就是饿不死，也得让他们给拆散了。走吧，赶紧找地方逃难去吧！娘下定了决心，回家就跟爹商量。爹十分犹豫：走呢？大爷坚决反对。不走呢？日子过不下去，孩子得送人。

　　“怎么办？”娘说，“先打听打听，看看能去哪儿？不是听说东北有个远房亲戚过得还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联系上？”商量了半天，最后，娘让爹天亮了就去找人要个地址。

　　不料，就在这天夜里，五安提前出生了。幸好，五安不是出生在逃难的路上。

　　娘怀着孩子干活儿已经很正常了，几乎都是孩子出生前一个时辰还在干活儿，二妮就出生在娘推磨的磨道上。而且，娘总是生下孩子一两天就下地干活儿。五安出生时，正是娘最困苦、最劳累的时候，因此也造成了早产。那两个来领孩子的大爷闻讯后，也许还想找机会要孩子吧，就都打发人送来一点儿粮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转过年来，旱象依旧，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娘下定决心：收拾收拾，马上就走，上东北逃难去！

　　大爷得知后顿时炸了锅，厉声对爹说：

　　“要走她自己走，你和男孩子都得给我留下！”

　　娘听了忍无可忍：什么叫给你留下呀？娘这样想着就出门和大爷吵了起来。

　　“哥，你想留谁就留谁呀？你到底还想把我们怎么着就直接说吧。这些年来，你不断地把孩子送人，他们虽说和你一个姓，你可没资格留他们，更没资格把他们送人。不行的话，咱就把族人找来评评这个理！”娘说得理直气壮。

　　“他们跟我一个姓就得听我的，你别忘了，我可是这个家的一家之长！”

　　“不错，这个家一直是你管着。这么多年来，在家务事上俺说个‘不’字吗？没有吧。可是孩子问题可不是一般的家务事，孩子得由爹娘管，你当大爷的还真管不着！”

　　“你说谁‘管不着’，你生的孩子就得你说了算啊？还能了你了！”大娘也走出来冲着娘吵，说的话有点儿语无伦次。

　　“你听听，你听听，他爹！你还不想走？不走，咱的孩子咱还能留得住吗？”娘对爹说。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爹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别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娘看爹也没办法，只好说：

　　“我就要咱一家人都走，谁也管不着！”

　　“好！你不是说我管不着吗？那就让你等着瞧！”大爷见娘态度这么强硬，知道是真的要走了，不会听自己的，不如去找人来帮着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