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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心》(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8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沐莲

  这个“家”,是我历经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运动、结婚又离婚等几多痛苦后,好不容易得到的一间小屋。虽然不过三十几平方米,却是我生存的“襁褓”,它让我终于有了能够躲风避雨、养精蓄锐的地方,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房子。娘曾经指望到这儿来住上几天,我也曾经幻想过娘在这儿爬楼梯的样子。可是如今这一切都断然不会再存在、不会再出现了。命中注定,今后这里将不会有娘的身影。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娘的存在,突然变得如此苍白。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进屋里去的,只依稀感到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失声痛哭,哭了很久。后来隔壁有了声音,我才意识到邻居可能还在睡觉,这才放低了声音,可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本来让我十分知足的这间单元房,那时我却突然开始憎恨它了:为什么以前就没有把娘接来和我同住?仅仅是因为楼层太高、裹了小脚的娘上下不方便吗?还是担心自己经常出差、娘一个人在家不安全?还是怕娘觉得离儿孙太远,娘说她不愿意自己老了扔给我一个人?我一时虽然理不清头绪,但也影影绰绰地意识到自己人生的天平失衡了,整天忙于采访、写稿子,为新闻工作成绩而欣喜,无形中却失去了生命的重要支柱:亲情和家庭,而且这种缺失、空位似乎越来越明显。

  从那以后,一晃过了二十多年。本来以为从此可以一了百了的我,却不料这二十多年过得如此辛酸,一路上洒满了悔恨而又愧疚的泪水。

  这期间,我也曾反复寻找理由证明自己没错。但是不行,那理由都没有力量说服我自己。我没给娘动手术,这无疑是个错误的决定。那原因,似乎主要是我对娘的病情估计过重,而对娘的心态和体质估计不足,加之家里没人支持我继续给娘治疗,无人可以商量,致使我最终孤独地作了错误的决定。

  尤其前些年,无论白天工作多忙,夜里一入睡就梦见娘。而且,梦中的娘总是一边帮哥哥干活儿、一边还要照看孙子,总是一副瘦骨嶙峋、挨冻受饿的样子,似乎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温饱。这种种梦境,就像无形的鞭子不断抽打着我那伤痛的心。

  无奈之下,我把房子交公,一点儿补偿都没有,两手空空地被朋友调京工作,远离了那个无限伤感的地方。可是,我的悔恨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与日俱增。十年前,我曾想把这种悔恨写出来。于是,我打开孤独的电脑,写下孤独的文字。孤独地思念娘,在无尽的痛悔中问着孤独的心!可就是那次写作,反倒让我再一次品味、咀嚼了那种难言的伤痛。加之我又调进了一个环境十分恶劣的传媒单位,为了不负调我之人,我一味付出,做得十分辛苦。诸多磨难使我大病一场,几乎辞世。我只好放下了笔,这一放又是十年。

  在无力自拔的那段岁月里,我聆听了佛教净空法师讲解的《金刚经》: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礙。无罣礙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

  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世界真的好大、好空明啊!我的心情渐趋平静。

  于是,我用自己多年的积蓄了却了一些心愿:请人给爹娘修墓立碑,雇人替我祭扫。给最关心娘的几个适龄孩子安排了工作,了却了娘临走之前的那份挂念。娘住院时几个哥哥出的那点费用,我百倍偿还,也算尽释前嫌。我资助二姐进城生活,与她一起凭吊了爹娘在老家的小屋、闯关东时的古良村以及送走了爹娘的那个古镇。可惜,爹娘居住的那个院落已经面目全非,娘临终的房子也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而我自己什么都没买,我从娘那儿学会了勤俭和知足。

  又过了十多年。退休了,我还是一个人。孤独地住在一栋空房子里,过年、过节,过了冬天、过春天。

  这期间,我尝试着变换角度阅读这份母爱。朦胧中,我似乎有了新的感受,渐渐觉得自己能够从痛悔中有所醒悟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突然觉得,用它来形容娘的母爱再恰当不过了。“长河落日”,娘走了。可是,“落日”后面的那一个“圆”字,却别有一番寓意,它道尽了那看不见的万丈光华,道尽了那绚烂无比的博大母爱。尤其那一天,在敦煌那苍茫的戈壁滩上,在那早已干涸的古河道上,我直面了长河落日的壮观景象:一轮圆圆的红日徐徐落下,突然间,落日余晖喷薄而起,光华四射!她吞噬了长河,溢上了戈壁,洒满天空,照亮“我”心。我看见了日落后留在世间的那圆圆的光华、那满满的母爱!她给人类以希望,她给生命以力量!就是她,她就是娘留下的母爱,她不应该是悲哀!

  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故事。

  第一章

  危难伊始

  娘出生在山东一个小有名气的镇子里,那是一个有多位举人、进士、私塾先生的家族。姥爷也曾做过一段私塾先生,高高的个子,戴一副眼镜。不教书的日子,就在家里舞文弄墨。邻居百家求个字帖什么的,姥爷总是乐呵呵地应承。

  姥娘中等身材,白净的脸上透着健康的红润,和善而又能干。姥娘做得一手好针线,家里穿的、用的,无不出自姥娘之手。此外还能为大户人家做点手工,贴补家用。

  诗词、戏曲在这个家里也有那么一点儿传统,姥娘也认得一些字。因此,仅有兄妹三人的这个家庭,就多了一些文化气息。娘自小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大,免不了受些熏陶。尤其在女工方面,多得不少传教,也做得一手好活。但是,这样的家庭封建礼教也多,让娘受害最深的就是裹脚习俗。

  那个年代,小女孩儿必须裹脚。那是一场不小的灾难,它几乎毁了这些女孩子的一生。虽然娘还弄不懂为什么必须裹脚,但是看着周围的女人都是小脚,娘在精神上就有了很大压力。何况姥娘也说:女人不是“三寸金莲”,长大了就找不到婆家。

  姥娘也心疼女儿,但终于扛不过族中长者的逼迫。一天早上,姥娘展开又白又长的裹脚布,把娘的脚裹了起来。当把娘的四个小脚趾头硬掰弯了紧紧地缠在脚掌下边的时候,娘忍不住大声惨叫了起来。可是当娘抬起头来看到姥娘眼睛里也浸满了泪水,于是强忍着把泪水又咽到了肚里。

  “没办法,孩子,娘也不想给你裹脚啊,可是不裹脚人家不让呀,娘也是这么过来的。谁让咱是女人呢?女人就这命!忍着点儿吧,孩子,踩倒了就好了。”怎样才能“踩倒”呢?那就是裹上脚后必须不停地走,直到把四个弯倒的脚趾骨踩断了、不再长了,才算“踩倒”了,才能拿下裹脚布。娘的裹脚布每次被拿下来换洗时,红肿的四个小脚趾都淤着血,有的还溃烂了,疼得娘几乎日夜以泪洗面。

  “娘,缠松点儿吧。缠松点儿,行吗?”娘几乎每次都要这样央求自己的娘。时间长了,娘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还是忍不住抬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姥娘,眼睛里满是渴望、无助与痛苦。娘说:“就是疼啊,疼得睡不着觉。摸摸脚面,布裹得紧紧的;摸摸脚底下,布还是裹得紧紧的。有时候趁大人看不见,也想偷着把裹脚布放松一点儿。”但是,娘却始终没敢那么做,因为娘既怕姥娘难过,也怕招来责骂。但还是多少次忍不住这样想,有时连做梦都在想。

  六七岁,正是活蹦乱跳的孩童时代。娘却不得不每天扶着墙、咬紧牙关,一瘸一瘸地忍痛踩断脚趾骨。为了减轻脚上的疼痛,娘的小手指头总是使劲抠墙,手指头都抠破了。时间一久,墙的下端竟然被娘抠出了一条清晰的指痕。那是一条多么惨痛的血痕啊,它深深地、深深地刻在了娘的心上。

  有时候,娘也被领着去附近的观音庙拜菩萨,念诵阿弥陀佛,去学着不怨天尤人,去学习相信命运。姥娘对娘说:“头上三尺有神明。菩萨能保佑你的脚快点缠好,缠好就不疼了。”这话,娘很信。“你可就说呢,跪下这脚就不那么疼了。”娘说。因此,娘常常自己跑去观音庙,跪在大人的后边闭上眼睛,学着自己的娘背诵佛经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认认真真地礼拜佛菩萨。

  七岁,刚刚七岁的娘,这时已经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什么是忍耐和宽容,也初步品尝了刚强和自立的滋味。

  打那时起,幼小的娘就常想:“不能怨爹娘,不能恨爹娘,谁让咱是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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