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7)

　　娘一听说有人“介绍”，就提高了警觉。因为前两年，上屋大娘就曾背着娘把大妮介绍给别人做童养媳，直到人家要来领人了，娘才知道这回事。娘当然非常生气地拒绝了，为此还跟大娘闹了个不愉快。

　　“孩子是我生的就得由我做主，谁也别想私底下送人！”这件事才刚刚消停了没几年，怎么又想折腾我的孩子？娘这么想着。

　　“谁啊？‘介绍’她干啥？”

　　“是好事啊，二嫂。”只见她把娘拉到一边，对娘刚耳语了几句，娘立马摇起头来。

　　“不行啊，她婶娘，大妮还小啊，她才十二岁，再过几年也不迟呀。”原来是这个婶娘的侄子，三十岁了，媳妇刚过世想续弦。

　　“俺侄子家境很富裕，住在别的村。就是有点儿烟瘾，媳妇气不过，整天吵架，弄了一身毛病才早早就走了。”这个婶娘本来不想说真话，可是看见大妮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才十二岁，于是不忍心编瞎话糊弄娘，就照直说了。当娘问她是谁“介绍”的时候，只见她朝上屋努了努嘴：

　　“二嫂，你可别怪我呀。她跟我说大妮十五六了，还让我不要对你提俺家那个侄子有烟瘾的事。可我一见到你，就不忍心骗你了。”婶娘难为情地搓着手说道。

　　娘叹了口气说：

　　“就是嫌弃俺人多呀，总想把俺的孩子都送人。”娘本来还想说句什么，一想到人多嘴杂，可别让人再当闲话传了，就停下没说。这时那个婶娘也很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一边往外走，一边故意大声说给上屋听：

　　“不合适！不合适！二嫂，我回去了，你就当我啥也没说吧。”其实，即便人合适，娘也舍不得大妮。几个孩子中大妮最懂事，照顾弟弟、妹妹从来不用娘嘱咐。

　　五安出生前，老家就开始大旱了。旱了一年又一年，地里颗粒无收。大爷家的粮食虽说再吃上一两年没问题。可是这一闹灾荒，大爷就把大妮和二妮的口粮也给取消了。他说：“女孩儿不算数，女孩子家不能算数，让她们自己出去找食吃吧。”

　　爹身体瘦弱，生性也软弱，从来不跟哥嫂计较或拌嘴。就这样，家里人多了，粮食反倒更少了。对此娘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却不能对孩子们明着讲。每次做下饭来，三个男孩子吃的粮食多一点儿，两个女孩子只能跟娘一起多吃一点儿糠菜窝窝或者野菜粥。二妮不高兴，经常撅着嘴。娘就对她俩说：

　　“他们长大了，还得出去干活儿养家呀！”因此，几个哥哥从小就觉得自己是男孩子，什么都应该多得点儿。

　　第二年，旱情更重了。好多人家的烟囱已经多日不冒炊烟了，人们心里都慌了神儿。

　　“那可真叫旱呀！旱得地不长草、树不长叶、空气吸进去辣嗓子、土都冒了烟儿。”娘说。为了让孩子们有东西填饱肚子，娘就带着所有的孩子一起出去，分头去找能吃的东西。槐树叶、槐树花早就没有了，娘就领着他们捡点儿别人扒过的槐树皮。三安能上树了，娘站在树下边看着他，唯恐摔着。有时候，走出很远的路，一直到天黑才能回来。大伙儿都饿得走不动了，娘一回到家就马上点火煮树皮粥。等娘煮好粥进屋一看，几个孩子东倒西歪地都睡着了。

　　“孩子，起来！起来吃了再睡啊！”孩子们又累又饿，瘦得脖上一条一条的青筋，娘真怕他们空着肚子睡去再也起不来了。娘心疼地把他们挨个儿拨拉醒，每人一碗粥。喝完粥孩子们都睡了，娘还得给他们缝补剐破的衣裳和露脚趾头的鞋。

　　有一天，四安端起碗来一看又是树皮粥，就撅着嘴坐到门后边悄悄地哭。

　　“怎么了？”娘问他，他不吱声，憋憋屈屈地一个劲儿哭。娘放下手里的活儿，拉过四安来，疼爱地摸着他的脸。这时大妮说：

　　“准是他看见上屋又吃饼了，馋的。”听到这句话，四安“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娘无奈而又心疼地擦去四安的眼泪，叹着气说：

　　“那是人家的，人家有啊，咱不是没有吗！咱不和人家比一时的多少啊！孩子，要比就比以后。快点儿长！长大了，什么都能有！”娘在安慰孩子，其实更是安慰自己。娘想：自己有这么多儿女，以后不愁没吃穿！“总不能年年都这么干旱吧？”娘说。

　　二妮连续好几天都不怎么吃东西了。这一天晚上娘担心地问她：

　　“咋一点儿也不吃呢？”她一只手捂着肚子说：

　　“娘，我肚子疼！”

　　“咋？肚子疼？咋个疼法？快过来让我看看。”娘一摸二妮的肚子，邦邦硬。

　　“这是咋了？”二妮吭哧了好半天，才说：

　　“拉不下屎来。”

　　“几天了？”

　　“好几天了。”原来是二妮尽吃些树皮不消化造成的。

　　娘很心疼，赶紧把二妮领到茅房，一点儿一点儿地给她往外抠。像羊粪蛋儿一样，抠出好多硬屎球，二妮难过地一直在哭。

　　“这可了不得，”娘说，“往后你们谁要是拉不下屎来，可得早点说。”

　　回到屋，娘舀了一点儿高粱米面，给二妮做了一碗面糊糊。二妮端着碗，不抬头地喝，喝的那个香甜啊！

　　“要是不够，就再吃点树皮粥吧？”娘说。

　　“够了，够了。”二妮赶忙说道，生怕树皮粥会弄没了嘴里这点粮食的香味。

　　爹娘和孩子们没粮吃，这事大姑早就知道了。大姑嫁的是一个富裕人家，种着地，年成好时还做点儿粮食生意。因此，大旱之年几乎家家都挨饿了，可是大姑家的粮仓里还有余粮。因此，大姑一直想接济爹娘。

　　爹进城干活儿每天都路过一个很破的房场，污泥烂草，都堆在离大路不远的地方，从来没看见有人从那里出入过。一天，爹走到离旧房场还有百十米的地方。天都快擦黑了，爹远远看见有个人从旧房场里出来，向自己走来，边走边招手。爹前后左右看了看，路上只有自己。这时就听见对方在喊自己的名字。

　　“大姐？是大姐！”爹十分惊喜地大声喊道。

　　“你咋这么晚才回来？到家就黑了。累吧？饿吧？家里没吃的，几个孩子都吃啥呀？”大姑不等爹答话，把她心里天天惦记的事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大姐，你还好吧？”爹只问了这一句，就流着眼泪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大姑领着爹来到旧房场，用手扒开一堆烂草，露出两块石头。再挪开石头，就露出一个布袋子。

　　“我给你拿来六七斤高粱，你拿回去叫俺弟妹用碾子推一推，添补一下吧。”

　　“你别呀，叫你家老人看见了可不得了！”爹害怕给自己的姐姐惹麻烦，因为早就听说她家的公婆都很厉害。

　　“不要紧，我让他姑父弄出来了一口袋，一下子拿不出来，太显眼。我三天给你送一回，就藏在这儿，你打这儿路过时可记着来拿啊！回家可别跟别人说，也别跟哥嫂他们说，记着啊！”姑姑嘱咐完就赶紧回去了，她怕出来时间长了，公婆找不见时会起疑。

　　爹望着大姑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阵阵酸楚。爹知道大姑这时肯定也哭了，她不愿意让自己看见。

　　娘看到爹拿回来的高粱，先头很高兴，可是紧接着也哭了。

　　“大姐心软哪，你可别跟她说咱家的难处啊，别给她添乱。她拿粮食接济咱们，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再说，她那公婆可不是好惹的！”娘连夜把高粱都用碾子推了出来，第二天，爹和几个孩子总算吃到了一顿看得见粮食的饭。

　　后来，大姑也没有办法再接济爹娘了。

　　连年大旱，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连爹也没粮吃了。饿死人的事天天都有，人们到处逃难，村里的人都快走光了。娘和爹合计着也想走，但又不知道该去哪儿，大爷是一百个不愿意让爹走，为了笼络爹，一天早上大爷主动对爹喊道：

　　“他叔呀，你家里的以前不是想分家吗？那就分吧。”

　　娘听说大爷同意分家了，高兴地说：

　　“不管分多分少，自己过自己的，不受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