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4)

　　大爷家的农田基本上都是雇人耕种。娘过门儿后，为了多分一点儿粮食，就天天随农工们一起下地干活儿。孩子多了粮食不够吃，娘只好白天下地干活儿，晚上回来连夜纺线织布。有时也给大爷家织布，为了多分一点儿粮食。有时还要用碾子给大爷家推高粱、做豆腐，为了多得一点儿粮糠和豆腐渣。“你们倒是吃多少啊，咋总不够呢？”大爷每次给娘分粮时都要这样嗔怪道。娘听多了，也就不难过了，心想：你爱咋说就咋说吧，俺总得让他爹和孩子们吃饱啊。

　　那时候，除了爹和三个孩子外，娘都是一半野菜一半粮——粥里一半是野菜，窝窝头里也是糠菜比粮多。“能攥成个儿就行啊！”一次娘这样对大娘说。这些大娘明明都看在眼里，也知道娘是自己吃，知道娘从来不让爹和孩子吃糠咽菜。可是大娘一回到自己屋里，还是添油加醋地在大爷面前说坏话：

　　“给她那么一些粮食了，咋还给他叔做糠窝窝吃？”大爷听后，就生气地站在门前大声喊：

　　“仲旺呀，吃糠窝窝没力气，就别进城干活儿了，在家歇着吧。”爹听见了就出来解释：

　　“哥，那不是给我吃的。”

　　大爷家个把月总要包一次饺子或烙一次葱油饼，一个院里住着，闻着那个香啊。爹有时能被大爷叫到他屋里吃饺子。可是大安和二安馋呀，跟娘吵着也要吃。娘没办法，就拉过他俩来教他们数手指头，边数边说：

　　“一个指头就是一个月，还有五个指头就过年了。才五个指头，快不快呀？过年咱家也能吃上饺子了。”

　　他俩实在不听话时，娘就泵点儿爆米花儿哄哄。有时候，娘也拿起笤帚吓唬他俩说：

　　“咋？有粮吃就不错了。没饿着你俩是不？是想挨打了吧？想挨打就痛快趴在地上！”娘知道，这时候可不能让孩子吵闹，不能让人家笑话咱家孩子没出息！其实，能让爹吃好了，娘就很高兴了，爹毕竟是家里的顶梁柱呀。为此，娘还要感谢大爷和大娘：

　　“嫂子，他爹又上你那儿吃，我再给你纳两双鞋底吧？”大娘当然高兴了，就说：

　　“行啊，两个孩子的鞋也快穿破了。等会儿我剪两个鞋样子给你，你连鞋一块做了吧。”

　　为了还她人情，娘都是夜里不睡觉，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些碎布，用高粱米面打成糨糊，再粘到一块木板上晾干了，才照鞋样子剪成鞋面和鞋底。鞋面上边还要粘上一层新布，鞋底要搓麻绳，把好几层袼褙纳到一块。其实，娘也愿意拉近大爷和爹的手足之情。娘常对爹说：

　　“家里没有老人，长兄比父、长嫂比母嘛。咱多尽点儿心，也不为过。”娘不愁干活儿。“顶多也就多贪几个黑儿呗，”娘说，“可愁的是没地儿弄那么多布呀！做鞋面用的新布还得去买。”

　　让爹去他那儿吃一顿饺子，再从娘那儿拿回两双鞋，哪个合算？这笔账，大爷、大娘心里比谁算得都清楚。有时候大娘见娘不主动答谢，就会用最小的碗装上四五个饺子，递给娘：

　　“他婶子，没包多少，这两个给孩子尝尝吧，抽空你可再帮我纳两双鞋底呀。”

　　娘总是前半夜点着油灯纺线、织布，后半夜有时还要摸黑儿抱着磨杆儿推碾子、摊煎饼，或者磨豆汁儿、做豆腐。然后，早早地把饭菜做好，让爹早晨吃好，再带上可口的饭菜进城去干活儿。有时候，后半夜干活儿也需要点油灯。可是，早晨指定又要被大爷申斥：

　　“油多了是不？前半夜点灯，后半夜还点！”

　　当然，那些年也有高兴的时候。那就是族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正月十五晚上轮流在各家摆戏台。因为过了十五就开春了，开春要种地，一忙就一年。

　　戏台主要是由族里的那些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们以及大爷和爹，聚到一块儿自拉自唱地演上几段京戏。来看戏的除了族里的几位长者外，还要借机会请来本村的头头脑脑，戏后也少不了在一起喝几盅。

　　大爷和爹的京胡拉得好，爹的几位叔叔和伯伯的京戏扮相和唱腔在村里也是有名的。老生、小生、武生和花旦行头，都是上辈人留下来的，各家用得都很仔细，因此还都像模像样的。开戏前，个人都是按照京戏里的脸谱，在自己家认真装扮。爹的侄子中也有能耍二截棍、三截鞭的，往往在正戏演过之后，老的喝酒去了，他们这些小的还要留下来耍耍，比试比试。

　　“那才热闹呢！”娘带着美好的回忆说。

　　有一年的戏台就摆在大爷家的院子里。大爷尽管对自家人抠门儿，但在族人面前还挺要面子。开戏前一天，大爷就安排娘带着大爷家的两个孩子，东邻西舍地借几条长凳子，在院子里摆好桌椅和茶座，又准备下瓜子、花生米、自家树上结的大枣、刚下来的桑葚，茶壶和茶碗也都擦得亮亮的。

　　“可准备够数，都擦洗干净啊！”大爷一边挨样儿察看，一边数着要来的人数，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着。

　　“你不嫌絮叨啊，俺谁也没闲着！”大娘只有在这时候才为娘说上一句好话。娘赶紧说：

　　“哥，还差啥？你只管说，俺这就去办，别误了明天的正事。”娘真的很高兴，娘就盼着一大家子人在一块儿和和睦睦的。“茶叶不多吧？要不，我捎信儿去再跟他姥娘家要点儿？”娘停下手来问大爷。

　　“那可是好啊！”大爷和大娘一天都离不开茶水，因此大爷毫不客气地回答道。

　　姥娘接到信儿，第二天早早地就打发人给捎来一小包。娘说，那是姥娘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茶叶。

　　庭院里摆满了桌椅板凳和唱戏用的家把式。大爷家的俩孩子刚刚十来岁，正是贪玩儿的年龄，就不停地逗着我家三个小的耍，这可乐坏了大安他们。娘也开心地说：

　　“你看他仨那个疯啊，不是钻桌子底下，就是爬到凳子上头。一会儿也不闲着，跑得满头大汗。”院里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时天色已晚，娘怕孩子们磕碰着，就喊道：

　　“好了，好了！玩的时间不短了，都回屋歇歇吧，明天好看戏。”可是大爷家的俩孩子还想玩一会儿，就央求大娘：

　　“再玩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还没等大娘答话，早就想管管孩子们的大爷一下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大声申斥道：

　　“咋这么没规矩？都别玩儿了！”话音没落，刚爬上凳子的二安没站稳，一下子摔到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咋了？咋了？”娘赶紧走过去，拉二安站起来。可是二安站不起来，脚一着地就喊疼。娘只好抱起二安对大娘说：

　　“嫂子，还有啥活儿我明天再做吧，这孩子可能伤着脚了！”果然，二安崴了脚踝，眼看着红肿了起来。“这可咋办？”娘十分心疼，赶紧切土豆片敷在红肿处，十几分钟换一片，不到一个小时，脚就不那么肿了。可是二安还是站不起来，脚一着地就疼得直叫唤。

　　爹回来后让娘抱着二安去找了会接骨的先生给端了一下，回家后已经半夜了，二安虽然被娘哄着睡着了，但他还是不断地哼哼。娘怕二安睡着了不小心再弄疼了脚，后半夜就一直抱着二安让他睡。

　　“那孩子疼得也没吃饭呀！”娘念叨着。这一夜，娘没有纺线，也没有推磨。

　　十几天后娘得下田种地了，可是二安的脚还没好，娘只好去求大娘说：

　　“嫂子，我带大安下地，二安的脚还不能着地，我没法带他去呀，大妮也在家。你要是有空，白天可帮我去看看他俩啊？”

　　“你放家就放家吧，等我有空就过去看看。”大娘不太高兴地说。

　　初春的风很大，一连刮了好几天。这一天娘要去点种，因为娘是小脚，踩坎儿很不方便，就又让大安一块去帮着踩一踩。可是把二安和大妮留在家里，那一天不知为什么，娘就是不放心。临出门时，娘还是再一次叮嘱二安和大妮说：

　　“你俩就在咱这屋里玩儿，可千万别出去呀！”每天出门前，都是大妮喊着让娘快点儿回来。可是这一天二安也不住声地喊：

　　“娘，你可早点儿回来呀！一定要早点儿呀！娘，你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