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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上的狐狸》(2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25日14:54 来源:【英】理查德·休斯 著 ;高扬 译

  习惯上,洛塔尔会把大部分下班时间消磨在南站附近的一个健身房里。那个街区有点复杂,不过特里希恩维瑟体育场的跑道很方便。他去那儿锻炼身体兼会见朋友,就像在古代的斯巴达。但是,他在这儿见的实际上是一个贵族联谊会,里面都是德国年轻人中的精英。对于能被他们接受,洛塔尔感到既自豪又谦卑。

  他发现在这儿,正派、谦虚、有男子气概的理想主义就像沙漠之泉一样,对任何地方的年轻人来说都是一种需要。“没错,”洛塔尔心想,“我们来这儿只是为了锻炼我们缺乏理性的肉体,但事实上,肉体能和精神携手并进是一件多么纯洁的事啊!那荷鲁斯之眼[60]——”这是他们对那种稀有之眼、那种能洞穿一切物质面纱下的精神本质之鹰眼的特有称呼——“更多的是出现在单纯的运动员而不是哲人或者牧师的面孔上!”洛塔尔自己足够聪明,但他发现在这些朋友中间,聪明只是一种阻碍;他现在比以往更加需要朋友,而他高贵的哥哥伍尔夫却不在了。

  于是洛塔尔带着他那还安安全全放在衬衫里的奥古斯丁的半镑钞票去了健身房;在门口刚一感受到那美好的男性气息,洛塔尔立刻像马一样发出了“哼”的一声。男子健身房里常年散发着一种冷冷的混合物的气味:有刚流出的男性汗水草莓般的甜味,也有练习皮具的臭味,有踩踏粗糙的地面扬起的灰尘味儿,还有清洁工拖把上肥皂水的味道。但对18岁的洛塔尔来说,这特殊的气味就像石南树丛的芬芳对佩图伦格若[61]的意义一样,现在他就像放跑在春季草场上的马儿那样发着鼻响。

  今天洛塔尔首先做了一些放松训练,从颈部和肩部开始,接着是手指,最后是脚踝和脚背。之后他挂在肋木上,不停地抬腿、放下,来锻炼腹部;因为那里的强健肌肉是最重要的,它们不仅控制身体其他部位都要依赖的关节,而且也保护产生神圣情感的腹腔神经丛。

  空荡荡的大厅另一端回荡着年轻小伙子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大厅的墙壁被刷成了淡绿色,在离地差不多一网球网的高度上画有米白色的宽条,供单人练习用。洛塔尔喜欢网球,但可惜的是,1919年5月冯·埃普对慕尼黑进行“大清洗”时,有人利用它来抵御赤军,所以现在这面砖墙(尤其是在白条里面和接近白条的地方)被破坏得十分严重,到处都是弹孔,网球没法正确地回弹。因此如果有哪个像洛塔尔一样耍笔杆子的人想要锻炼手臂和肩膀,除了哑铃和体操棒,就再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今天更糟,当洛塔尔从肋木上下来时,发现鞍马和双杠都挤满了人,所以他径直向那个参加过世界大战、鼻子扁平的小个子军士所站的垫子走去,他教过洛塔尔柔术。

  柔术(或者柔道)是一种利用难以忍受的疼痛来征服强力的艺术,它对这些年轻人的想象力有着一种不可抵抗的吸引力,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洛塔尔这些日子一直为之着迷。因为这是一种徒手自卫术,教练会教你如何不知不觉地在你的敌人甚至还没对你施以攻击前就斩断他的胳膊腿,以及如何把和你老爸一样块头的人抛出窗外等等。洛塔尔的体格像女孩一样小巧,但他天生动作格外敏捷,之后在政治会议及类似场合,他有时还有机会认真地用上他天生的敏捷和后天习得的技巧。抓住某个年纪比他大、比他强壮、恼羞成怒却在做徒劳扭动的躯体时,他常常惊讶于自己这毫无邪念的行为竟深深地激起了他的审美情感。那一刻带来的极度的审美满足感仿佛癫痫一般剧烈:洛塔尔并非没有受过教育,但可以肯定地说,无论诗歌还是音乐,都从不曾给他带来过及得上这十分之一的强烈感受。

  啊!快乐的青年人——饥饿但却快乐着!

  “生活难道不美妙吗?”那个下午,洛塔尔一边在更衣室里用毛巾擦着自己瘦弱的身子,一边想道,“这简直是神的安排——我们这些日耳曼的幸存者正应该以这种冥冥之中注定的方式找到对方,以同志之爱严酷地与自我搏斗!”因为过去几周德国的敌人从未停止过的紧锣密鼓的活动进一步加强了,的确,暴风雨随时都会来临……

  但之后洛塔尔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四,为此他的心立刻雀跃起来。周末,联谊会里的大多数人会从慕尼黑出发,受着古老德国森林的寂静和纯净吸引,一边在骑行道上行进一边唱着古老的德国歌谣,两旁的树木仿佛也会作出应和。他们会秘密地来到猎鹿的林间空地进行编队操练,在散发着松木香味的空气里进行例如“说出枪械零件术语”这样的准军事娱乐活动。

  有时戈林队长会来,全队的兄弟就会在帽子上别上骷髅头,挎上武器。

  第4章

  罗林伯格城堡建在蜿蜒的多瑙河一个河湾处被森林覆盖的陡峭高坡上。奥托办公室那深陷在斜面墙里的小窗户距离下面树冠差不多还有150英尺的落差,所以从奥托站的地方什么也看不到。从这儿,他只能看到模糊的、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远方——今天,那一片黑压压的广袤无垠的森林比乌云密布的天空颜色还要更加灰暗;而冬日里凋零的旷野则形成了一些颜色比云朵更加亮黄的小块,在一抹白霜下如波涛般不停地起伏。巴伐利亚的高地在紫灰色的天空下探入了远方一片无边无际的紫色之中。

  奥托看不到河,因为河水几乎就在他的正下方。他也看不到那个夹在河湾和山脚之间的村庄。他甚至也看不到河谷,但是透过厚厚的双层玻璃他却可以听见每天小火车沿着卡姆施塔德支线驶过时发出的忧郁低鸣,尽管听起来隐隐约约。这让他想起了什么。那位不认识的英国表亲正坐着这趟火车前来——这正是他不安的原因。

  巴伐利亚人奥托战时曾在巴伐利亚皇太子鲁普莱希特第六军服役,在第十六步兵储备团。在巴波姆[62],一颗英国迫击炮弹让他失去了一条腿。他几乎一直都在和英国人作战——伊普尔[63]战役,新沙佩勒[64]战役,索姆河战役。西线之后第一次再见英国人会是什么感觉?

  亲戚当然属于特殊的范畴,不容置疑的纽带跨越国界把他们联结在一起。并非是很近的血亲,仅仅是那种老妇们愿意通过一生书信来维持的关系。事实上,这些潘里-赫尔伯特家的人是阿尔科家的亲戚,而不是奥托他们的。阿尔科家某个人的某个侄女在很多年前嫁给了一个潘里-赫尔伯特家的人。但凯森家和阿尔科家关系非常密切,所以最后就变成谁家的亲戚都一样,即使是远亲也算数。

  而且,这是那位英国姑娘——他已经忘了她的名字——的弟弟,战前她来罗林伯格待过,还参加过骑小牛比赛。

  还有人告诉过他,这个男孩儿是个很有前途的射击手。当然他的祖父曾是世界闻名的射手——即使到了八十多岁,他还是欧洲最强的射手之一:奥托的父亲曾为受邀去纽顿·兰特尼打猎而感到莫大的荣幸……或许那是这男孩儿的曾祖父?世代更替,时间快得都叫人难以记起。的确,面对着窗外冬季的景象,奥托发现自己最不能正视的就是1913年那女孩曾喋喋不休谈论的小弟弟现在已经成人,成了纽顿·兰特尼的新主人——而那时,他连入伍参战的年龄还不够。

  精准的礼貌之下,奥托是个散发着神秘主义气息的虔诚的天主教徒。

  那些年,大多数德意志帝国的军官都是公开的基督徒。或许,他们在军官部队的准则中发现了可能与“登山宝训[65]”的无私道德(在他们看来)最为接近的现世的影,并且在“德意志”这个词中找到了一个相同的、可以借以敬仰上帝的名。事实上,人类是上帝创造的所有脊椎动物中唯一会发动战争的,也是上帝唯一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这种可怕的独有不可能不意味着什么!战争,毫无疑问,是上帝的“绝对力量”的一枚苍白的人类徽章;而人类力量,就是上帝的特质在我们身上——他在尘世间的镜像——的化身;战争,是上帝的炼金炉,去除残渣,炼出真金。

  奥托当下深信的这些有关战争的启示是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渐渐认识到的,或许比大多数人还要缓慢,因为他看到过一些“残渣”在被烧掉时燃起的血红的光。但是最后,这些启示还是不可避免地彰显出来了,因为这似乎来自于他自己以及他周围那些人在四年战争岁月中的真实经历。例如,在巴波姆,当他的腿被炸碎的时候,三个志愿者轮流把他从前线抬了下来,一个被击中时另一个立刻补上——没人能轻易忘记或忽略这样的事。

  由于他的职业自豪感,奥托私下里是很谦逊的,但他却不是信念一旦形成还会轻易被动摇或是被复杂化的人。他并没有一步步地说服自己,但却得出了似乎和自己已有的信念完全一致的思想架构:他相信,战争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蒙恩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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