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狐狸》(30)

　　通常，奥古斯丁都会尽量避免与人身体接触，尤其是女孩。所以现在这样有意抓住一个女孩的胳膊对他来说是种有些奇怪的体验。是的，似乎并没有任何触电的感觉，但仍然让人尴尬不已。起初，他觉得要抓住这样一个柔软、有袖的东西着实不太容易；然后他本来想放开却又不知道如何才能优雅地做到，所以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继续抓着它。一路上他都焦虑不安，唯恐米茨将他当成了某种有爪类生物。

　　米茨却没有注意他，开始用一种异常强烈的语气——几乎是一种悲伤、然而又从容不迫的声音开始和哥哥谈论起他们的叔叔。也许(她承认道)弗朗兹关于“保留”的说法是对的，因为不得不承认奥托叔叔的各种努力中并没有丝毫表明他要追求绝对混乱并追随它而去的迹象。确实，他为军队效力……

　　“恐怕事实如此，”弗朗兹皱着眉头说道，“很遗憾，我们的叔叔还没有像我们——我和你，还有其他一些人——这样清楚地理解在创造出现之前，混乱是必要的哲学前提。”由于现在弗朗兹大脑活跃，感情激动，因此他一贯的那种自负和轻蔑让位给了一种更单纯也更崇高的表情，“因此这就是我们叔叔的错误所在——当他应该首先为日耳曼精神的复苏而效力时，他却过早急于为德国军队的重建卖命去了。他储备了如此众多的军官、隐秘的兵工厂以及秘密的军事训练；灵魂上的东西，却储备得太少。他忘记了如果一个国家没有一个活着的灵魂驻于自己的军队，那么这个军队将一无是处！在现今的德国，‘军队’也只会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

　　“听听！”奥古斯丁打断道，“当然！这个时候新德国的灵魂应该寄身于人民的大‘躯体’当中——而这对于像老奥托这样的军人来说不是那么容易下咽的药丸。”

　　“德国的灵魂寄身于人民的躯体？”弗朗兹似乎很诧异，他许久没有出声，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掂量着这个奇怪的想法，“这样啊！很有趣……你将我带入了更高的层次。那么你认为我们优秀的国防军由于自身的道德传统阻碍了进步，因而已经狭隘得无法承受来势汹汹的高涨的情绪了吗？所以，重生的德国灵魂需要寄身于某种集体性的新躯体——某种完全日耳曼、完全野蛮的人民的‘躯体’当中？你是这个意思吗？”

　　现在是奥古斯丁觉得诧异了。他们似乎有些相互矛盾的地方，但是怎么形成的？矛盾又在哪里呢？

　　但是他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回答，弗朗兹又开始说了：“那些灵魂的东西，一定不能被忽略。你知道黑泽勒伯爵将军在三十年前是怎么说的吗？——不知道？那我告诉你。这是一次对军队的演讲：‘我们日耳曼文明必须要在尸骨成山、血泪成河和不计其数垂死之人的哀号声上才能建立起来……’——多有预见性的言辞，完全是形而上学和反唯物主义的——这是对整个日耳曼种族发出的号令！但是不通过军队，奥古斯丁，这要如何才能实现呢？”

　　弗朗兹继续侃侃而谈，但即使他还在不停说着，他的声音也渐渐远离奥古斯丁的双耳——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归入寂寥。因为突然之间，最意想不到的神奇时刻到来了。那隔绝层一般的厚实衣袖里那条柔软、生气勃勃的胳膊——几乎已经被他的手指忘记了的米茨的胳膊——已经热乎了起来，并且在激动地颤抖着，好像要在他发麻的手指间迅速融化成某种流动的精髓：一种他感觉中静夜里电报的蜂鸣(这种蜂鸣的确不只是一种声音的感觉)。然后刹那间他那只搀扶着她的颤抖的手也开始在这种“精髓”中消融了，就像涨潮时的沙堡。现在俩人间有了直接的通道——

　　一种直接的联系让米茨内心强烈的脉动顺着他的胳膊涌进了他空荡荡的胸膛、他的大脑，以及他嗡嗡作响的耳朵。

　　奥古斯丁转过来，眼球充血地直盯着米茨的脸。她会怎么想他们之间这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因为毫无疑问这同时发生在她的胳膊以及他的手上——发生在他们两人身上，发生在彼此独立、互相分离的两个个体身上。她强大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轰隆隆地通过他冒着热气的大门奔流进来；整个世界在他们周围发出铿锵作响的声音。但米茨的脸上依然像往常一样沉着、冷静和深不可测：她美得难以置信的脸庞甚至比往常更加沉静……

　　“美”？天哪，全世界只有这张年轻的面孔才可以称得上是“美”这个傻词儿的真正化身！古今中外，这张脸是唯一能使用它的许可证！他目光下那张神秘的面孔沉静得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她灰色的大眼睛既没有迎接也没有躲避他的眼神，而像是对它们不理不睬。

　　“她的大……”终于在这个时候，这对半盲的眼睛深深刺痛了他！不仅仅是一阵惊慌——因为只有备感怜惜，这种惊慌才能达到如此疯狂的强烈程度。

　　显然，弗朗兹还在等着他回话。奥古斯丁已经完全不在听他说话了，现在却突然听到他停下来，并且感觉到了他的期待。于是奥古斯丁慌忙在耳边找寻着那些他没有听见但可能还没飘远的只言片语，就像是在海蚀洞里找寻着古老的回声一样。“哦，当然，凭良心说，我们最近已经听够了诸如此类的言论！”他终于开口了，胡乱地搪塞着。

　　“听够了什么？”弗朗兹不解地问。

　　“呃……尸骨、血泪，诸如此类。”

　　“德国还没胜利，怎么就能说‘够了’呢？”弗朗兹反驳道，现在他被这位古怪的英国表亲弄得更加困惑了。

　　第16章

　　上午已经过了一半，关于昨晚慕尼黑发生的事，现在有更加具体的流言传到了罗林伯格。可是一旦这些故事里揉进了哪怕一丁点的真相，它们就立刻显得相当不可信起来。因为现在，鲁登道夫将军这个名字出现在了其中——他在鲁普雷特希事件中是个什么角色？

　　那个传奇人物鲁登道夫！在刚刚过去的那场大战的后两年里，他一直是德国从北海到波斯湾一带的最高仲裁人。1918年倒台后曾小心翼翼地退到瑞典待了一阵(让兴登堡独自孤立无援地将战败的军队撤回国)。但他最近又重现江湖，将自己监禁在距慕尼黑不远的路德维希斯霍伊的一处别墅里，在那里进行古老的异教膜拜(这是以前的传言)并终日和一群古怪至极的人们为伍：那些救援的同谋者们，他们会不时引诱耶稣会信徒，并咒骂他身居其中的巴伐利亚。但现在传言说这位伟大的统帅今天已经结束隐退重新复出，就像走出帐篷的阿喀琉斯[79]：他加入了鲁普雷希特的阵营——巴伐利亚的王位复辟已经变成了一场“民族”革命。

　　鲁普雷希特(传言说)将不仅会成为巴伐利亚国王，还会成为德意志皇帝，而鲁登道夫会和鲁普雷希特一起在柏林肩并肩地参加游行！奥托和沃尔特彼此对视了一下，他们对此全然不信：这两个不共戴天的宿敌怎么可能会一起联手？你能想象虔诚的天主教徒殿下依靠不名誉的鲁登道夫——那个公开声称自己是反基督徒的厚颜无耻的普鲁士人、那个祖上没有半点贵族血统的暴发户——登上王位吗？很难想象鲁普雷希特会从鲁登道夫的手里接过王冠。但随着传言变得愈加详细，鲁登道夫这个名字开始不停地出现。其他次要人物的名字也开始逐一登场：克里拜尔上校(鲁登道夫战斗联盟的统帅)和冯·埃普麾下的罗姆少校，甚至连罗姆手下一些恶名昭彰的小煽动家们也不知怎地混进了战斗联盟，所有这些人都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网。毋庸置疑，鲁登道夫似乎确实是个厉害角色；相反，倒是鲁普雷希特在这当中的角色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显得模糊不清。鲁普雷希特还在不在慕尼黑？红衣主教在哪里？

　　最后，有人说自打上个礼拜天的“无名士兵”游行之后，鲁普雷希特太子就再没离开过他在贝希特斯加登[80]的城堡。那么，他有没有加冕为巴伐利亚国王？一旦这个问题遭到质疑，立刻就有人很肯定地说这次复辟甚至还没有排上近三天的日程。

　　相反的传言散播得也很迅速。下面村子里，不知是谁在一直敲着钟，也终于因为厌倦而停止了。上面城堡里，沃尔特将剩下的洋李白兰地放回了橱柜，上好了锁。有理由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事发生过，又或者还会有什么将要发生。至少，会有点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到来吧，沃尔特根本无意为鲁登道夫的恶作剧做什么庆祝。他要把酒留到星期一……如果鲁普雷特希当真会在周一被加冕的话(“德意志皇帝”的想法从一开始他就没往心里去过)。

　　奥古斯丁对过去的这一切丝毫没有察觉：他的脑子里全都是米茨。毫无疑问，奥古斯丁已经坠入了爱河。就像一只做工精良的小羊皮手套找到了一只无比贴合的手，两者间紧密得连一张车票都没法塞进去一样，奥古斯丁的大脑皮层里现在除了米茨那无与伦比的身影已经装不下任何东西：它膨胀得几欲爆裂，因此可想而知现在它连一根头发丝都已经容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