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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上的狐狸》(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25日14:54 来源:【英】理查德·休斯 著 ;高扬 译

  所有这些转瞬即逝。奥古斯丁随即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有些异样,同时也想起刚刚从那个陌生世界带进来的死去的小人儿还依然在自己的肩上。

  破旧的尖头窗暗示着这里曾是一个家庭礼拜堂;他还是不能将她在这里放下,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房间中央现在是一张橡木圆桌。但是,在早晨掉落的面包屑下面,在因枪支常年被放于上面擦拭而溅落的油渍下面,在猎物被搁置其上而流出的血迹下面,依然可以辨认出早些时候它在学堂里留下的、如今已经褪色的墨迹和模糊不清的涂鸦与刀刻。在奥古斯丁走上前将猎枪放下的瞬间,A.L.P.-H——他名字的缩写突然从暗黑的桌面跃入他的眼帘,他回忆起,那是很久以前在学堂里某个令人困倦的上午,他效仿那被他视为神明一般的堂兄亨利,用罗盘的指针刻下并涂上了颜色的。虽然这所房子并不是他儿时真正的家,但是奥古斯丁童年时期的许多时光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从很小开始,他的两位上了年纪的叔公就经常邀请他过来,一住就是很久,主要是为了给亨利做伴……啊,现在亨利刻下的H.P.-H也从各种污渍当中跳跃出来——当然,比他刻的要优雅和精美十倍。

  玻璃后面那把小小的Purdey点20,刹那间就像肖像画里的主人公一般从所有枪支的背景中凸显了出来,那曾是亨利的第一把枪。亨利长大后,它就传给了奥古斯丁,让他第一次学会了使枪。这些当然都发生在1914年以前:那是战前一段宁静的时光,当时两位老人尚且在世,亨利则是他们的继承人。

  奥古斯丁仍然背着那具小小的尸体,朝门后墙上挂着的电话走去。这是个奇特的装置,显然装它是为了下命令用的。它有两个带铰链的听筒,一边一个,以防有人的某一边耳朵聋聩听不见;这个老旧的装置还有个可以摇动的把手。奥古斯丁摇动了它,电话打到了警局。他对着话筒,用那些习惯我行我素、寡言少语的人特有的一种平淡语调口齿清晰地汇报着。

  电话那头有了回应:警长今晚就会骑车前去察看,但他可能要到明早才能叫到救护车。所以,今晚它就只能待在那儿了。

  最后,在一间他从未用过的昏暗而优雅的偏房里,奥古斯丁将尸体从肩上卸下。它已经僵硬,已经不能再用“孩子”来称呼了:它现在已完全是一具死尸。原本柔软的身躯现在已经折叠过来,弯成了一个肩膀的形状——他的肩膀。如果他再次将它搭上肩的话,它会契合得刚刚好,但上帝是不会允许的。

  在这个空荡荡的巨大房子里,只有它和奥古斯丁。他将它丢在罩着床单、落满灰尘的客厅沙发上,然后匆忙穿过这静悄悄的石砌大厅去清洗自己起满鸡皮疙瘩的双手。

  第3章

  有那么一会儿,奥古斯丁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清洗那两杆猎枪和把狗擦干上;但随即又是一阵茫然,只好等着那位警长来。他想一口吞下一勺糖,但又觉得吃不下,因为他又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了:它们好像很大,好像还没有冲洗干净。事实上,他连双手被书页弄脏都会感到恶心。

  手足无措中,他不知不觉从猎枪房来到了台球室。一股旧地毯和坏毛皮的气味扑鼻而来;这个地方他那时很少来,但是和其他房间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百叶窗,因而房里依然可以看到渐渐暗淡下去的日光。

  台球室总是很宽敞的。小时候,奥古斯丁觉得这里就像天穹一般无边无际,而且,这还是个神奇的房间,因为在这个犀牛——它潜藏于应该就在石灰墙后面的非洲大地[3]——都能冲破墙壁一头扎进来的房间里,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小的时候,他常常会在早餐前战战兢兢地朝里偷看,看看那只穿着木制衣领的犀牛是不是又向前多迈了一步。

  这里曾是一个男人的房间,除了女仆没有别的女人进来过。所以,一直以来,这里是精致或者有品位的女士们所无法忍受的一切事物的庇护所;奥古斯丁自己没有对这里做丝毫改变。墙上的涂料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巧克力棕色。椅子和长沙发都毫无例外地被盖上了皮革。这褪败了的紫色皮革甚至还盖在了由巨大的象脚做成的坐凳上。叔公威廉是在战斗中干掉了这只野兽,还是在追猎中开枪打死了它,奥古斯丁已经记不清了。

  高高的古董柜里是一些可爱至极的瓷器——塞夫勒、韦奇伍德、德累斯顿、伍斯特[4],以及其他一些精美的物件:一枚刻有德国维特尔斯巴赫皇室徽章的镀银大海螺,由一位仙女楚楚动人地托举着;还有一个由太平洋玳瑁壳制成的类似汤碗一样的精致花托,这可是曾在库克船长的小船旁待过的玳瑁——印制的卡片上是这样说的。或许,你会纳闷,如此精美的东西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方?别惊讶,这些只是威廉伯父收藏的独一无二的珍贵痰盂而已。

  但这里还有比难闻的皮革、棕色的涂料,以及各种用途可疑的瓷器还要更加糟糕的东西,比如墙上刻的那些字:如果用还不算太无辜的眼睛仔细审视一下,你就会发现这些话其实都是相当粗俗,甚至是下流无比的。

  这两个不折不扣的托利党老光棍,这两个维多利亚的贵族——亚瑟叔公!威廉叔公!确实,这样一个猎枪房要担负男孩们多少的淘气啊!房里的东西可不是他们一眼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乍看之下,那幅凸棱玻璃画仿佛是纯朴的乡村风景,但当你从旁经过用你眼角的余光打量时,你会看到那头公羊在不停地钻进又钻出。还有,那只象脚坐凳的盖子是装了铰链、可以升起来的。奥古斯丁漫不经心地把它升起来:当然,里面装了一个马桶,现在又多了一只死蜘蛛;但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在蜘蛛和灰尘下面,在瓷桶底部的釉面上赫然印着一个绿色头像——格莱斯顿[5]那张著名的遭人唾骂的脸。

  这是那两个托利党老男孩表达他们对自由党的态度最典型的极端方式。他们如何对待奥古斯丁的父亲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虽然奥古斯丁的父亲也是保守党,但只因为娶了一名辉格党人的女儿便从此被这里放逐,永远没有得到他们的原谅。所以奥古斯丁儿时来这里做客,要么只有他自己,要么是只有保姆随行,就连他的姐姐玛丽也从来没有被邀请来过纽顿·兰特尼庄园,好像这个污渍只会传给女性血脉似的。作为补偿,玛丽曾被单独送到德国待了整整一个暑假,他们在那儿有几个表亲。那大概是在1913年。她预备再要去一次的,只是第二年比利时就被德皇侵占,战争接踵而至。

  除了不合时宜的画,许多不太重要的家庭成员画像也被挂在这间台球室里,所谓“不太重要”,是指这些成员要么是模特儿要么是画家,他们还是不要被人记起的好,不过是些败家子或虚弱不堪的女人,是伪莱黎[6]或是不入流的画家。但是自从奥古斯丁的父亲和一个自由党结了婚,就连罗塞蒂[7]为他所作的、他手拿小鼓可爱无比的天使婴儿画像都再也不能被挂在纽顿·兰特尼了,甚至这里都不行!奥古斯丁最近才发现这幅画被藏在了楼上他祖母卧室的抽屉里,而亨利的画像,那幅在他死后由一家有限公司根据照片绘制出来、承载无数崇敬的油画则被挂在了最大那间客厅的壁炉上方。

  即使是在活着的时候,亨利也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叔公们为他修建了专门的壁球室。他在伊普尔[8]遇害后,作为永久的哀悼,这个壁球室再也不供嬉戏了,而是成了那些大型动物标本的储藏室,其中包括一头长颈鹿。

  虽然这两个老托利党是那么尖酸、激进,但实际上他们对许多人又的确很友善,包括他自己,那个“自由党女人的孩子”奥古斯丁。这两者似乎相当矛盾。在刻有雕饰的琥珀色大理石空壁炉上方悬挂着主人亚瑟叔公一幅巨大的画像,周围是他的猎水獭犬们[9]。于是在黄昏的光线下,奥古斯丁又开始仔细端详起这张脸,希望能发现点什么秘密。但它展现给人的不过是:长年累月的醉心打猎已经使这位主人自己也变得像只水獭了,那些猎犬没有将他像阿克泰翁[10]一样撕碎还真是让人意外。那么,威廉叔公呢?他在这里唯一的肖像是一幅小小的秀气的水彩画,一身戎装,是在香港由一名有些艺术天分的掌旗军士画的。将军的眼睛像雷诺兹[11]笔下的天使一般大而清澈,圆乎乎的脸颊看起来天真无邪,很可能是因为香港没有自由党,所以威廉叔公才会看起来如此安详和平静。

  天色暗了下来,但薄雾却似乎渐渐散开了。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向外看去,低空中一颗孤星突然眨了眨眼,只是玻璃上的棱纹让它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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