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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上的狐狸》(1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25日14:54 来源:【英】理查德·休斯 著 ;高扬 译

  他们只知道一旦过了19岁,他们便再活不了多久了;他们把这当成了自然规律,就像一般人认为年过八十便时日无几一样。这是男孩和女孩的天然差别之一:像玛丽这样的女孩们是可以平安度过一生的,但她们的兄弟们却不行。然后,一代又一代的男孩们长大了、赢得了他们的荣誉,再后来……就只剩下了名字,在教堂里被最后诵念一次。一张接一张的名单,其他小男孩被送去屠杀场的时候也越来越近了。但是轮到他们长大、要为他们的球队赢球时,他们从不曾想过这些。

  毕竟,只有成年人才会认为学校是一个微观宇宙,是为成年生活提前做好准备的地方;而不论什么时候,对大多数男孩们来说,学校就是生活,其本身就是一个宇宙:它是一根空中的绳索,你爬啊爬啊爬,越爬越高——然后,不知怎地就在某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消失了。因此他们普遍看起来都相当漠然。但是有时某个十分亲密的人的死去——兄弟,又或者父亲——会让他们在瞬间明白被杀和仅仅是在成人的影子世界里正常消失是根本不同的两码事:你甚至连世上的一个影子都不再是。

  当奥古斯丁的堂兄亨利死去时——那个纽顿·兰特尼的继承人——奥古斯丁“前途”的变化对他根本没有丝毫意义,因为他真正的前途依然没有改变:走和亨利已经走过的一模一样、人人都必须走的路。但是亨利的死的确给他带来了另一种影响——

  一种突如其来、让人无法理解、对人必死之命运的宣告。

  奥古斯丁那时已经17岁了,是军官训练部队学校的一名军士。那天下午,他口袋里揣着已经启开的母亲的来信,正带领一小队小男孩进行拼刺训练。他用尽可能凶狠的目光盯着他们,时断时续地喊着口令:“前进!——后退!——防刺!”男孩们一边举着他们极重的步枪和刺刀,奋力刺向对面叫做“德国佬”的摇晃的干草包,一边嘴里喊着军官教的、被认为能激发他们奋勇作战的军队脏话。

  自我启示的时刻突然降临到了奥古斯丁身上,自打童年时代的第一次感悟之后,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更加鲜明和生动——他突然意识到:在他的“我们”当中但又与“我们”不同的是,世上还有一个不可替代的“我”。但这次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可怕的推论:会死的是这个“我”,“我将会死去……”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腹部以及里面的内脏都像是被刺刀碰到了一般向后紧缩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因恐惧而变得发青。

  正在这时,一个四英尺高的唱诗班漂亮男孩尖声喊道:“将他的鸡……捏碎,将他的脑壳打穿!”——这孩子飞起一脚踢向那个摇晃的草袋,然后一屁股坐到了烂泥里,步枪哗啦一下从手里掉下。

  一些大点的孩子大声笑了起来。但奥古斯丁生气地批评了他们的轻浮,严肃的拼刺训练继续进行。

  战火停止时,奥古斯丁已经离开学校,进行着他的最后一课——在一个年轻军官训练营。

  战争已经结束。他18岁。震撼无比巨大。

  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他可能要自己决定如何度完余生。或许还有六十年要活,而不是他之前以为的短短六个月光阴。和平对他来说是一种从不知晓,也难以想象的状况。这个他生于斯长于斯、貌似真实的世界整个儿在他周围消失不见了。直到进入牛津,他才又开始建立起一个新的世界——他,以及他这一代所有的人——

  一切从头开始。

  或许,对于这一代,他们之所以显得如此怪异的关键在于:他们的噩梦曾经是那样真实!也许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把它忘了,但是当许多它可怕的变形那无恶意的原型出现时,仍然会带给他们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像波丽那晚醒来后看见奥古斯丁本人站在门口一样,尽管后者不会带来任何伤害,她还是会忍不住尖叫起来。就像第二天早上,表面上她已经忘了她的梦,但她还是会离他远远地躺在床垫的另一头——她的热情像是冰冻三尺。

  牛津一直是那么光彩耀人,但在战后起初的一段日子里,牛津是一个比以往更加老成和歇斯底里的地方。头发花白的上校们,甚至还会有一两个准将,纷纷裹上普通人的礼服,年轻的退役上尉更是不计其数。但是,在从没见过战壕之类东西的奥古斯丁们和经年冲锋杀敌九死一生的幸存者们之间横亘着一道无形的鸿沟。友谊之桥是无法架立的。这些人暗暗地、懊恼却又不无妒忌地觉得这些乳臭未干的男孩们身上似乎缺少了点什么,像是太监一样;而那些对他们报以无限尊重和同情的男孩们对此也表示认同。但是年长一点的男人们却能互相理解、彼此相惜。他们知道,有时他们挥汗如雨拼死拼活就是毫无理由的,而这些汗水里却夹杂着恐惧的气味。他们很容易便泪湿眼眶,这让男孩们很不耻:他们可是打过仗的人啊。他们常常发现知识总是很难记住。

  这些都是在最初的十二个月里,之后他们就会变得麻木不仁;再过两年,他们大多就会离开这里了。年轻的退役上尉和像劳伦斯[53]一样的无冕之王离开了,他们的位置会被比奥古斯丁还要年轻的新人们取代——那些刚刚从学校毕业的杰里米们。但是鸿沟的两边,有一条信念是他们彼此都深信不疑的,并且在英格兰,它在很长时间里还被无数后继者们继续信服着:哪怕到了世界末日,也再不会有新的战争了。

  随后这些不期而来的岁月可能给这一代以及接下来的几代人带来很多危险,但是这些危险都可以忽略不计。

  任何胆敢在任何地方谈起战争的内阁,下一秒就会被万众一心的公民们赶出白厅或者威廉街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然后像臭鼬一样被吊死在绞刑架上。

  第二部 白鸦

  第1章

  在罗林伯格,玛丽在少女时代曾经去过的城堡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坐着她最近梦到过的了不起的奥托·冯·凯森。奥托正摸着自己的下巴。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午的纸,此时自己粗糙的下巴摸上去倒挺舒服的。

  星期四,11月8日,墙上的日历显示。今年秋天,严寒提前来到了巴伐利亚,屋外已经是零下10度。但这间办公室被城堡最古老的部分严密地包裹着。这是个有着密封双层窗户的既小又昏暗的房间,就像一个火炉。奥托男爵的前额挂着汗珠,可以看到巨大的蓝色瓷炉前热空气在抖动着,使得一片剥落的墙纸像燕尾旗一样不断地飘起来。

  那纪念碑式的壁炉实在太大了,它和柴火堆一起占据了半个房间。剩下的空间只够容纳一个保险柜和奥托正坐在旁边的一张书桌。桌上摆放着一架巨大的、有两排完整键盘的、装甲机一般的英国制打字机(键盘可以提前移位锁定)。这个沉重的家伙也占了不小的空间。文件和账本像比萨饼一样靠着打字机被高高垒起。这么狭小的房间里,除了桌子底下,别处不可能放得下一个铁丝网的废纸篓。但是纸篓放在桌下又使男爵没地方舒服地伸展他的假腿,所以现在他关节窝那里发炎了。男爵受了伤的半边臀部因神经痛而抽动着,不时碰到他口袋里的左轮手枪。

  奥托努力想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面前的账单上,跛足的这些年,奥托像个家庭总管一样为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沃尔特工作。这是大通胀最后也是最疯狂的一周,一个退休上校全年的养老金还不够给他修双鞋。沃尔特的支票不管有多巨额仍然被人们认可,不过也仅仅是因为他种的玉米能保住银行的存款。价格在一小时内的变化都异常剧烈,因此从亿万马克里取张支票也要记账。如此快速复杂的结算、每小时都在增长的价格和下降的实际价值给奥托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那条其实并不存在的腿刺痛感越来越强……

  11月8日,日历显示:旧世界完结的那天至今已经差不多五年了。

  风声……大约五年前,凛冽的慕尼黑寒风切割着冬季,扫过路德维希大街宽阔的空地,偶尔被诡异的寂静所取代。风抽打在不知名的人群包裹身体的破旧衣服上,一会儿疯狂地拍打着公共建筑上悬挂的红色革命标语,一会儿又让它们无精打采地垂在那里。

  行军的脚步声……正是在风停的间隙,奥托首先听到了那突如其来的“砰”的一声,之后是人群中突然的一阵骚动和窃窃私语,这不可能是艾斯纳[54]的“赤卫军”那一群乌合之众,只有受过训练的帝国军队才会迈出如此整齐和准确的步伐。但对奥托有如音乐家一样灵敏的职业军人的耳朵来说,那行军的声音一开始就有什么不对——

  一种空洞和死气沉沉,步伐里没有精气神——听起来……不对,就像引擎的咔哒咔哒声,虽然也很精确和规律,却预示着故障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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