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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上的狐狸》(1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25日14:54 来源:【英】理查德·休斯 著 ;高扬 译

  那么当然,在整个自我的熵中,已被耗尽的电压急需一次新的充电和一种新的二分法!与这种精神需求相比,物质安全会突然显得毫无价值。合理的诸如“经济人”[51]之类的“动机—构念”将会被只显示为构念,而他们的动机将会被彻底推翻或是改造成疏通更深溪流的沟渠。这种状态下,“不管他者的唯我论”很可能会成为医治病理性噩梦的疯狂药方,因为他为了重新获得“立足点”的种种挣扎实际上都是来自人最深处的一次地震——突然向绿草如茵的大地喷出滚烫的熔岩。

  第27章

  多大力度地针砭这些道理已经成为衡量人的文明程度的标准,尤其是在现代英国。在其他地方,民族主义或者阶级斗争已经取得了令人欣慰的支配地位;但是这里,自由“理性”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将人们对这两者的情绪压制了下来。因此,在这里,对于已经消失很久、曾一度不可逾越的世袭等级及贸易还没有恰当的替代品出现。现在,即使在加莱,遭人嘲笑的黑人隔离线也在逐渐削弱和消失。同样的,还有基督徒和异教徒之间万劫不复的界线,甚至还有(自达尔文之后)曾被认为是人和动物之间不容置疑的差别。

  不仅如此,在上个世纪,曾经支配一切的自由主义不干涉政策号召人们摒弃他们天生爱人的脾性,摒弃他们对在其左右与之休戚相关的人们的爱护——失去工作饿着肚子的手工业者、工厂里大汗淋漓发育不良的女人们、矿井里奄奄一息赤身裸体的孩子和痛苦疲惫的扫烟囱的男童。在普通人看来,这是多么危险而又悖逆自然的行为(这种对身边的人不施与丁点爱护的行为),而英国最早的“自由主义者们”却对此熟视无睹,他们大声谴责着这种从外界植入的迫切要求,他们宣称:这不仅像托利党一样阻止了经济发展,而且更糟的是——这是对他们奉为金科玉律的“人与人彼此独立”的信条的亵渎,是对无助者不可让与的只能自助的权利的践踏。

  现在,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处,他们又号召你去热爱全人类,甚至自然界的所有造物!无限扩大的人道主义者的“我们”。这没错,可是要如何为之?因为“罪”现在只能激起人们些许不疼不痒的反感——

  一道轻扬的眉毛,而不再是高举的棍棒;并且,他们没有给罪找到相应的替代品。

  所以,英格兰在1914年出现了某种情感虚空:战争爱国主义便像诺亚洪水般倾泻而入。对比利时的入侵似乎又一次将这个已经几乎被人遗忘、有关“对”和“错”的问题提了出来——这一直是历史所展示的无与伦比、有着最强大动机的人类行为。因此,比利时遭到入侵的那一天,英格兰所有身陷囹圄的自我都终于挣脱了它们错误的笛卡儿的锁链,欣喜若狂地奔向刚刚描画的新界线,奔入那久无人烟的半影区。

  其影响是立竿见影的。那个叫杰里米的男孩1914年整个炎炎夏日都躺在自己的病床上,大难不死的他用自己那双清澈而超然的孩子的眼目睹了英国宣战时他的长辈们身上发生的非凡变化:他看见自己的父亲,一个温文尔雅的神父,突然抬起鼻子,开始像猎犬一样因为嗅到了血腥味而狂叫起来。

  灰暗的世界重又焕然一新,就像雨后的风景:一切终于因为有了立场而显得更加高尚抑或更加邪恶。所有单纯或者不那么单纯的头脑中都迅速涌现出1914年特有的、关于全新而强大的“我们—他们”的种种幻景:受难的比利时,我们勇敢的小塞尔维亚,摇摇晃晃赶去救援的仁慈的俄国大熊;与此相对的是衰老、残暴的奥地利,以及“他们”中最主要的代表——德国,比利时的洗劫者,现在露出了“他们”典型的邪恶本质!

  他们的“我们”也同样获得重生。有着两个磁极的指南针停止震颤后,如果不能正确指南,那么它也无法指北。如果战争(说到这,还有其他轻一点的罪行也一样)单单指向仇恨,人类的感知会不会让他发现要摒弃这两者——战争和犯罪是何其困难的事?当然,更准确地说,爱,才是那根导火索:如果在致力和平的道路上,我们被剥夺了发自天性的爱的权利,那么拥有两个磁极的战争所指向的爱便会将我们卷入战争的漩涡中去。诚然,1914年所有英国人对他们那场战争梦的沉迷不是仇恨,但这种沉迷却让英国人再度热爱起了英国人。军官们发现自己开始热爱他们的军团,士兵们开始热爱他们的长官,非战斗人员两者皆爱——每个身穿军服的人都被视为英雄,弗兰德斯迎风招展的罂粟花丛中的烈士墓地将是对他们的褒奖,那么:

  你既如此欢快地歌唱,

  却为何又要步入死亡……

  这个大众之梦现在全部展开,而且随着这个梦越做越深,一切也变得更有象征意义了。大群大群黑压压的“他们”撕吞着美丽法兰西可爱处女的血肉。俄国熊变成了蒸汽压路机,却被拦腰扔了回来,气急败坏但又动弹不得;实际上,现在是手持三叉戟的不列颠尼亚[52]自己站在城墙之外。但是——

  越过遥远的海洋,

  帝国的疾呼迎风传扬:

  “我的子民们!你们的自由

  正受到武力的威胁!”

  于是,海那边不列颠青铜色皮肤的儿子们放下手中的镰刀和羊毛剪,回应着母亲的呼唤,急忙赶来:

  嘡嘡嘡,嘡嘡嘡,您的孩子们来了……

  战后,在一种“醒来”的状态中,类似这样强有力的爱的幻想却尤其遭到嘲弄:人们发明了最难以置信的物质主义动机来解释帝国参战的真心实意(对于不列颠亦是如此)。但是这一切肯定都是真实的梦境!这些爱的幻想为什么必须要有那些虚假、可鄙、错误或者可笑的东西混入其中呢?当然,它们多半都是崇高和真实的——是得到应验的梦。

  战后,人们推测战争情绪是全恶的,因为人们愿意相信制造战争的东西是很容易就被摒除的;而恨,是和苦难类似的东西。所以怎么会有理智的人积极希望去恨呢?

  战争也会激发爱,但这一点他们却故意忘记了。

  这个大众之梦现在全部展开,还没有变成不久后的大众噩梦。

  每个人的梦都可以高贵、愉快地开始。银色的小马轻快掠过夏日的草场,跃过闪亮的湖水中雪花石膏穹顶的倒影,展翅翱翔在手可摘星的琼楼玉宇间……可是突然梦境变换了场景:展开的双翅变成了紧绷的裹尸布,造梦者急剧下坠,高不可及的楼宇变成让人目眩的没有扶栏的楼梯,通向不知所终的高处。

  继而清澈的湖水变成惊涛骇浪的大海,飘满问罪责难的人脸。然后又是瞪着眼的白痴猴子和只会讥笑人的长尾鹦鹉,金字塔中央的石棺,黏糊糊的鳄鱼的“死亡之吻”和尼罗河边的淤泥……

  弗兰德斯的淤泥,腐烂尸体的黏液,战壕里被千人踩万人踏的无数深陷的眼窝,带着责备与控诉的神情。漱口水泛红的白沫和铺天盖地袭来的臭味。

  第28章

  历来的战争中还没有像这样数目庞大的死伤——这是空前的。

  仅帕斯尚尔一役,英国就失去了近五十万人。但这场战争几乎无法用一次次的战役来分割——因为杀戮无时不在进行:没有明显的军事目标,但实际是一种名为“消耗战”的有意的军事策略。在阿尔卑斯和英吉利海峡、爱尔兰海之间,双方都还有大量部队存活,数量多得让双方将领无地进行演习;而只有在演习中(他们都这样认为)才有一丝决策的希望。

  但是文明的西方人是如此多产多育,因而要杀死足够的敌人连带自己人以便为行动提供空间绝非易事。即使再过一个四年,又有另外一千四百万被杀、致残或是精神崩溃,这个目标也很难实现。各国似乎总有新的男孩长大成人、填补这个缺口;继而又有新一轮的缺口再次产生。

  像奥古斯丁这样年纪的年轻人在战争开始时都还只是孩子,于是和所有孩子一样,他们只接受了这个他们生于其中的世界,而对别的世界一无所知:这很正常,因为事实如此。再过一会儿,就连战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们也都几乎想不起来了;而且,这样的概念他们也无法理解:有一天,战争是会结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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