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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2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我睡的时候是1975年,醒来时是1979年。有个高高大大的护士来为我打针,仿佛我先在别的楼层,现在搬到了二楼,护士还在楼道那边,就高声问:“在二楼啊?”她用的针头又粗又长,扎在我的肘弯处,扎几次扎不进去,有药水流出来。那种情形和痛感,现在也十分清晰。

  当得知自己睡了三年多,我便问爷爷、大伯和父母,接着问芸秋、晶晶和岳父母——那时候我的生活中怎么会有他们?而且我还问了李教授和安伯母呢。他们都好好的,我才想到自己。三年多啊,对我来说是一个空缺,我就像一幢楼,没修6楼7楼8楼,就到9楼了。我觉得自己很空,很不真实,觉得自己在未来的生活中没法与人相处,因为有一千多个日子,我没跟他们一同度过,也没读过一本书,没写过一篇文章,我在这段时间死去了,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当我从“梦中梦”里醒来,好像才明白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学校升级了,也扩建了,将明月河对岸的大片农田购买过来,还合并了周边两所学校,不足五百亩的校园,变成了二千多亩;不仅如此,还在万县设了分校,分校又是七八百亩。我刚调到重庆的时候,学院的学生不满三千,现在光本部就有三万余。学校热闹起来了,由小讲堂变成了大社会。

  我没想到李教授还会关心学校的扩建,若干年前,他是学校的一块招牌,不知从哪天开始,反正是很早很早以前,就不需要这块招牌了,他成了这校园里的多余人,所谓多余人,不是多出来需要清理掉的人,而是有他无多无他无少的人,大概相当于路边的一颗石子儿吧。人人都对那颗石子儿视而不见,可石子儿自己说话了。今天中午我去他家,他问到学校的扩建,特别问到图书馆。

  当年,主要是由他确定了图书馆的位置。

  他说:“图书馆建在哪里的?”

  我告诉他,还是在原址上,只是多出了一幢大楼。

  他满意地点点头。

  “我扶您去看看吧?”

  他又摇头了。他说等我需要借书的时候再说,现在用不着。而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好像就没去图书馆借过书。更没有买过。他就把自己的残书反复阅读,在页边上写满了批注。

  “我就是担心图书馆搬到中心地带去了,”他说,“那不行,那会闹出乱子。”

  我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以前的图书馆像座碉堡,守住学校的北疆。李教授等一批初创者,差不多都是逃难过来的,逃了千里万里,才逃到重庆,若重庆不保,还要接着逃,因此,距离在他们那里跟别人不一样。把图书馆修到边缘,离中心区域是远了些,但走十多二十分钟路,能叫远吗?就算远一点也有好处:同时涌进去抢位置的人相对少些,摩擦也会跟着少些。

  抗战期间的大学生,为去图书馆抢位置,经常闹得不可开交。图书馆灯光昏暗,书本纸张又多为乐山产的嘉乐纸,红的绿的,比糖果纸还粗糙,印刷又坏,字迹模糊,唯坐在灯泡底下才能勉强看清。所以,抢位置也就是抢灯光。那时候的学生,一直都在抢灯光。傍晚时分,馆门前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不知情者,还以为是抢购电影票;门一开就涌进去,分头朝灯光下跑,笔记本挤烂了,笔挤丢了,手指挤破了……但还顾不了这些,占了位置,立即又去抢书,特别是老师指定的参考书。后来,图书馆顶棚被日机炸毁,学生照样去抢位置;电路损坏,一时修不好,电灯换成了瓦灯,显得越发昏暗了……

  李教授以为图书馆没搬地址,就依然在校区边缘。他根本不理解扩建的规模。或许是不愿意去理解。当年,有人提议扩建中央大学,遭到一批教授和专家的强烈反对,说大学的“大”,是“精”的意思。反对者中,就有李教授。他不知道现在的图书馆虽然没搬,但差不多是在学校中心了。大学是三面观音,名教授是一张面孔,图书馆是一张面孔,教学和科研成果是一张面孔,既然图书馆这么重要,而且又是在另两张面孔缺失的情况下,怎么能修到角落里去?

  李教授担心的“乱子”,完全是杞人忧天。从没听说过学生为去图书馆抢位置发生过争吵。何况现在还增加了一幢楼。现在的灯光很明亮,位置也常常空出来许多。

  这些话,还是不对他说的好。

  我觉得,他是把自己锁在过去的。他以这种方式来延长自己的岁月。

  一些人,比如我爷爷,是不停地展望未来,追随潮流和年轻人的生活观,以此把岁月加长;更多的人,就跟李教授一样,从出生到中年,让时间之水朝身后哗哗流淌,进入老年后,便转过身,去寻找旧时的足迹。这时候是溯水而行,因此寻找起来格外艰难,许多人没来得及把足印找全,就没有那个时间了,只能支使从肉身逃走的灵魂,去完成肉身未竟的使命。

  前年春天,我有一段假期,便陪芸秋去秦岭写生,住在一个老百姓家里,睡到后半夜,听到伙房里发出嗒、嗒两声响,接着女主人咋咋呼呼地把男主人推醒:起来,去镇上买火炮,我外婆走了!次日上午9点多钟,果然有人来报信,说老太婆昨天晚上去世了。我问女主人:你怎么听到嗒嗒两声,就知道是你外婆去世了?女主人说:那是我外婆收脚迹来了。人死之前,都要收脚迹,生前去过哪里,死的时候要去全部收回。我外婆走路爱拖着后跟,脚步声跟别人的不同,所以我听得出来。

  人,终归不会在世上白走一遭。但秦岭乡民的生死观,依然让我感到惊悚。人走着两条路:向前走,向后走——其实是同一条路,只不过变了方向。但某些岔道,我们走过一次,就绝不可能去第二次,而且把它忘记了;但灵魂没有忘记,要把脚印全都收回来。灵魂是多么辛苦。

  收回来干什么呢?是交给他人,还是自己保管?

  我应该问问那个女主人,她一定会给我答案,可当时我没想起问她。

  我在梦中昏迷了三年多,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我没想起去收自己的脚印?

  这么说来,我之所以生,是因为我的疏忽和怠惰。

  李教授今天的情绪似乎很低落,问了图书馆的事,就不想再说什么话了,我问他一些简单的问题,他也只是“嗯、嗯”地应,明显心不在焉。尽管离铁定的半小时还有十分钟,我也只好告辞。

  安伯母没想到我这么早离开,在里屋没有出来。

  午后的校园空旷得很,安静得很。我所在的位置,是老校区,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幢楼房,都给人垂暮的印象。一旦走入明月河对岸的新校区,那些新植的草坪和不及拳头粗的小树,散发出的蓬勃朝气就扑面而来。可是又叫人无法忍受它的稚嫩。那是糊涂的青春。所谓青春无敌,是因为青春糊涂。很少有人不是把青春浪费掉的,因为青春时的心灵,受着肉体的支配。

  于是有人说,人只有在走人生回头路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幸福。

  真是这样吗?在这静谧得近乎虚幻的午后,我很怀疑。老实说,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我害怕我正起了床,洗过脸,迎着初升的太阳出门的时候,耳朵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回去吧!”

  这个声音不一定非到老年才会响起。

  我觉得,大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听到这个声音了。

  安伯母同样如此。

  他们彼此不能谅解,是由于两人在原点相遇了。

  他们分手后经历了这么长的岁月,但这段岁月对他们无效。

  安伯母再没像那年一样说别人都听不懂的话,更没写信去烧,但每年的8月初到8月中旬,她照例地焦躁不安,甚至暴烈。去年8月6日,我去拜访李教授,简直把我吓坏了。

  我跟李教授谈话的时候,安伯母坐在客厅至卧室的过道上——大门没关,过道上可以吹到凉风,那只白猫又往她身上跳,她嗔怪说:

  “这么热的!”

  却主动把猫抱上了膝盖。然后她坐在那里,脖子耷拉着,像是进入了午休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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