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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玄同:新思潮的摆渡人
来源:《读书》 | 孙郁  2024年02月19日07:20

钱玄同去世半个多世纪后,他的文集才得以出版,那已经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记得我曾帮编者请张中行先生为文集写过序言,那是篇很好的文章,文字有着古朴之气。张中行是钱玄同的学生,自然了解前辈一些细节,所涉旧事也是清楚的。近百年的学术思想有时处在一种反转的状态,复古思潮与激进主义是相伴而生的,钱玄同也是这个漩涡里的学者。今天研究界的许多人,对于“五四”学人的激进主义是颇有些微词的,像钱玄同这样的人,无论文化理念还是治学方式,都有被世人诟病的地方。但要理解那代人,也并不容易。倘若深入细节中,也会发现其间错综复杂的因素。从这位前辈的形影里寻找新文化演进的过程,对于我们重新认识知识人的使命,不无益处。

因了时代的原因,在许多时候,人们不太容易注意到晚清新知识人语境形成的多重环节。时光久了,当尘埃落定后,以各种知识论映照过去,曾模糊的东西,便会清晰起来。王小惠这些年一直关注钱玄同,有着与一般新文化研究者不同的眼光,当年曾与她讨论过一些片段,发现比我们这代人,参照系就多了许多,既非全面认同,也非一味否定,因为能够从经学、史学、语言学和文艺学等角度立体审视民初的言论,呈现的是学术史演变之图。顺着这些遗迹摸索,当可知道什么延续了下来,什么中断了。

新文化运动的启蒙意识,对于旧学是一次冲击,新式学人引入了科学与民主思想,自由理念与个性精神孕育出先前未有过的元素,被质疑的对象首先是传统的经学。清代学者章学诚就在《文史通义》里言及“六经皆史”的观点,章太炎、胡适的学术观念是延续了这一学说要义,又加上了新的元素。比如《诗经》的晓畅通透,乃民风的精华的闪动,过去仅仅从经学层面审视它,大约是错了的。《新青年》同人常常从社会学与民俗学角度看待旧的文学,自然不会像旧式学人那样套在道德的框子里。钱氏认为《诗经》本色也是白话文追求的本色,新文学是继承《诗经》传统的,这使新文学的根变得深了。那时候,周作人、胡适、郁达夫都持这种观念,说起来是时代新风使然,只是钱玄同的表达更为直接而已。郁达夫在《文艺与道德》中就强调,“四书”的文学价值不及《诗经》,乃因为不是唯道德主义。所以,讨论新文化与新文学,清除经学里的道学腔调,是彼时新文学家的共识。

关于文学上的见解,钱氏集中在语言本身的表达上,方言、官话、国语在他眼里是处于变化状态的。他谈小说不免捉襟见肘,戏剧方面也少精当言论,最好的文章大概是给胡适《尝试集》写的序言,看出他内心的情愫。他与《新青年》同人内部的通信,读起来饶有趣味,内容丰富,彼此构成了一种对话的关系。其文章虽有混杂的地方,读起来却让我想见其人,觉得颇有几分可爱。看钱玄同与陈独秀、胡适、周氏兄弟的信札,涉及新文化建设的路径与解决问题的方法。不过他的文章内容,还在小的技术范围,对于域外文学摄取的途径、美术思潮、小说写作等都没有引领性的言论。《新青年》上面讨论的话题,有许多是因为翻译引起的,比如易卜生主义、新村主义、世界主义等,钱玄同会意于友人的思想,是沿着同人思路继续说下去的。周氏兄弟尚能有文体实验,钱玄同的文字则不出一般文人的样子,是学者之语,而非作家之文。所以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分量不及学术史上的分量更重些。

不错,钱氏的优长在于音韵训诂和古文经与今文经的理解上,他的思维方式来自对于经学的动态体味,从中获得了一种方法论。对于经学的批判,是章门弟子中常见的现象,钱玄同大概是其中最为激烈的一个人。钱氏把《春秋》看成“不成东西的史料而已”,动摇了此书的经学根基,这与西洋思想输入不无关系。在钱玄同眼里,六经不过是知识与材料,但历代以来,成了一种意识形态,所以要颠覆的是那个奴性文化的根基。这样看来,他自己的叙述,也成了意识形态的一部分。这些也延续在对“儒效”“中庸”“礼教”等的看法上。细想起来,这其实是经学发展史内部矛盾的一种新的延伸,不同时代,六经都被赋予一种时代内容,只是那变化多在内部。“五四”那代人多了外部的视角,看待经学就更为清楚一些。经学注重一种精神的常恒性和思想的纯然性,在没有宗教的国度,无疑属于人们头上的不可动摇的神圣之星,乃普遍的准则。可惜历史中的经学被权力左右,造成奴性的繁衍,到礼教出现后,已经带有逆人道而行的毒性了。王小惠发现,“钱玄同擅长的是从传统学问内部瓦解‘礼教’的经学基础”,是看到了其思想方式的来龙去脉的。

但这种内部性的突围,成效还是有限,新文化人用力最多的,是从经学的外部资源攻击古老遗存不合理的一面,这便是翻译介绍域外的学术与艺术。比如鲁迅借用的是尼采学说,胡适则依傍在科学主义旁,李大钊心目中有一个马克思主义传统。这里,“原基督”的精神也是彼时重要的资源之一,它对于旧学的冲击可能更大。王小惠在考察这段历史时注意到,钱玄同的外功明显不及周氏兄弟,在见识上与胡适也明显有着距离。他在“五四”前后的学术思想与文学观念,还不能有东西文明调适的弹性,所以简单化与武断化也不可避免。导致此现象的原因,大概是知识结构中的缺陷,新文学的作者留日的居多,英美回来的人数有限,彼此整合的时间过短,在对于文化自新的看法上,总体上有一种匆忙之感。

讨论钱玄同的思想与学术,不能脱离他与章太炎的关系。章氏对于他的许多观念都是有开启意义的,除了语言学、史学之外,文章学的思考,也有所继承。从古文到白话文,演进的过程有历史的必然。章太炎弟子对于音韵训诂的修养都不错,但对于文章之道还是各有心得。周氏兄弟熟悉六朝之文,黄侃解释文献有辞章之学的功夫。而钱玄同则以古喻今,运用小学修养,从古书中发现写作的规律。一些体味来自章太炎,有时也不免有所偏离。章太炎与钱玄同的通信很多,一些问题讨论很是深入。钱玄同发现,言文未能一致,是文化不得畅达的原因之一,而强调白话口语为书写的基调,是历史经验的一种反射。不过章太炎看重雅言,钱玄同则不反对俗语,雅言与俗语,特点也是相对的。王小惠充分肯定了钱玄同这方面的努力,她说:钱玄同建构的中国白话文学史框架,依据的是“音本位”的标准,将“作文接近于说话”的作品挑选出来。这为“五四”白话文提供了历史性的理解与历史合法性,使唐朝白话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都成了“文章即说话”理念的文学支撑,替新文学搜寻到很好的规范,回应了“什么是活文学”的问题。

可以说,钱玄同以章太炎式的智慧,呼应了胡适、陈独秀的白话文理念,使新文学理论具有了说服性和合理性。虽然在语言学与文章学层面,钱氏还不能如章太炎那样从容为文,体大而渊博,但在局部领域,他发现了诸多新的生长空隙,思想是有鲜活气的。众多文章颠覆了旧学里的陈腐意识,说明文化的进化,是内部要求的结果。明代学者早就看到此点,袁中郎《《雪涛阁集〉序》就强调古今不同,不可泥于古。“五四”新文学的出现,不过时代的产物而已。如果说陈独秀、胡适是彼时的号手,那么钱玄同是重要的擂鼓者,他的作用,在那时候是别人无法代替的。

钱玄同对于文学史与文章之道有不少论述,给人的印象不是慢条斯理,而仿佛是新文化阵营里的刀客,一路杀将下来,不顾后果如何。比如,关于文章之道,将桐城派与选学妖魔化,也存在问题。所谓“选学妖孽,桐城谬种”不过门户之见,前人内在的优长,也并不能一言灭之。文学与文章,是士大夫者流表达思想与生命体验的表现,即便是孔子信徒,所作文章也往往有偏离儒学要义的地方,并非都是正儒之音。桐城派作家有一些也颇具神灵飞动之感,他们对于汉语的运用和义理的表达,往往也见奇思。钱玄同的文章修养也并不高于他所抨击的对象。新文化运动初期,许多新学人都有一点戾气,因为顽固者的势力过大,不猛烈抨击,不能动摇其本,只是后来慢慢变得平和起来了。

新文化运动中涉及的话题很多,其中语言问题纠葛的时间很长。从陈独秀、胡适到周氏兄弟,无不对于语言问题有着浓厚兴趣,只是着眼点略有不同。《新青年》关于语言的讨论并不系统,多是在摸索中,他们关于汉语能否出现新的符号形态的认识,有勇而乏智,能够从语言学与字体变迁角度深入论述者的确不多。同人们普遍意识到,中国文化落后如此,与表达体系大约有关,从欧洲文明史和日本维新史看,语言是不断演进的,每个民族在不同时期都丰富过自己的语言表达,新文学要建立,也不能不注意到此点。新文化人推出的关于拉丁化、标点符号、世界语的讨论文章,都可以视为新思想的落地举措。但因为还属于探索性的阶段,有的后来成功,有的流于纸面,这也是时代的局限吧。

钱玄同关于汉字拉丁化、汉字改革,乃至废除汉字的言论,虽然偏激,但有的地方也不无道理。据王小惠考察,他的理由有二:一是汉字是被儒家修正过的遗存,带有皇权意识;二是西方的拼音文字,是由象形文字变过来的。所以改汉字为拼音文字,并非不行。我觉得钱氏的论述,都有学术依据,并非信口涂抹。但他至少忽略了以下两个问题:一是汉语是字本位,以字会意者甚多,而音本位的文字,则不会有汉字的这些问题;二是汉语的表达,是千年经验的总结,乃民众实践中渐渐形成的格式,故对于它的改变,当小心翼翼。不满意于母语的表达,但弃之亦难。后来实践表明,拼音化的路十分艰巨。简化汉字也带来了许多想不到的新问题,“五四”那代人提出的问题,至今还悬在思想的半空,没有找到落地的地方。

如何重评钱玄同的思想与学术活动,是今天学者必须做的工作。王小惠近年来的主要贡献,是在梳理了钱氏学术思想的来龙去脉后,较为客观地论述了其自身的问题。比如关于对于经学的讨论,钱氏均以史料看待经学的时候,就忽略了文化发展史的特殊性意义。另一面是过于怀疑古人,“以不知为不有”,就可能“人人忘其本来”,易导致历史虚无主义。新文化运动落潮后,同人们其实意识到钱氏等人的一些言论是存在瑕疵的,周作人、胡适等人就不断修正已有的观点,我曾将此称为新文学的“修正主义”。比如周作人对于文言与白话之关系,就不太绝对化处理,看到了二者结合也是一条通路。而胡适在研究哲学史时,并不把儒学一棍子打死,对于孔子甚至有诸多赞美的言论。到了冯至与台静农那一代,就一直避免偏执之径,注重思想的综合和博雅之气。激烈之思就被均衡感的思维渐渐代替了。

不妨说,钱氏在新文学史上,属于新思潮里摆渡之人,后人对于其辞章风格默而不谈,但不能否定其在历史中应有的作用。晚清学术,乾嘉学派遗风与外来新知汇合,吹出不少涟漪。他的学术活动处于章太炎与周氏兄弟、胡适之间,前者让其学会采用古人智慧的方式理解古人,后者则诱发自己如何与现实对话。钱先生虽然激进,但并不恪守旧径,修正自己的思路也是常有的事。任访秋先生认为他善于汇通古今文学派思想,就体会了其内心光亮的一面。我们知道,“古史辨运动”,其中推力之一,就是钱玄同。他借用了今文学派崔适的理念,唤出怀疑意识,顾颉刚、傅斯年都从中受到启示,史学研究就出现了新路径。新文化运动提倡者,对于今文学派是多有批评的,而钱玄同则从此获得不少灵感。本来,他的老师章太炎推崇古文学派,钱氏却能古今学派互为参照,也是视野开阔的缘故。今文学派最大的特点是具有“通时达变”之思,对于古人并不都能趋同。这也是新文化运动提倡者的一个特点,钱氏的选择,也将古今文脉结合为一体了。在这个层面上说,他是能够通变的学者,在凝固的话语体系打开裂缝,流动的风就吹进来了。

时间过去了一百多年,总结“五四”前后的文化经验,让人感慨万端。钱玄同与新文化运动,是个涉及面广的题目,王小惠从文学史与学术史双重角度,思考钱氏的遗产,在前人基础上更进了一步。论题则从入微处着眼,自然有不少的发现。比如对“疑经辨伪”的方法转化的考察,孔学如何影响汉字的字形、字义,“废汉文”的逻辑基础等,都有所体悟,有所展开。经学与文字学,属于知识论范畴,钱玄同反对将其化为价值论,警惕思想逻辑的道德化,这对于后人都有警戒的作用。“五四”新文化,就是要建立与旧传统不同的系统,而改造旧学术与旧思想,一方面从内在的矛盾性出发解构之,一方面引入异质的文化视角,后者最为合适的办法是从审美判断入手,以新文学的个性精神和创造感,激活已经麻木的知识逻辑,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这也是钱玄同与《新青年》同人从文学的角度,以个体性的思维置换外在的整体性逻辑的原因之一。所以,以文学的激情和审视世界的方式为入口,攻击传统的文化堡垒,将人道的和个性精神引入其间,正是那一代人的不二使命。

我自己对于旧学里的演变进程研究甚少,知道进入其间困难很多。现代文学史中的重要人物都与学术思潮有着扯不断的纠葛,过去王瑶、任访秋与陈平原注重于此,论述中有许多精到之处。文史兼治,要有许多修炼才可。好的学者一般不做高论,本乎史实,忠于文本,于文章缝隙间找思想的关联,从学术语言与文学语言中,建立自己的认识方式。王小惠继承了这种遗风,且每每有新见焉。这里涉及的内容甚多,有史学和经学、音韵训诂基础的人,又泡在文学思潮里,就将文化生态的自我调适过程描绘了出来。后人认识前人,不都是认可什么,而是能够提出疑问,发现存在的缺陷。赞美与反对都很容易,处理疑点就困难了,因为彼此的语境大不一样。以今视昔,需明白观念的起因,又要知晓今人的责任。能够做到此点,对于“五四”新知识人的态度便会趋于客观。我一直认为,边缘化的冷知识,一旦变成活的思想,便会流出新意,它冲击着我们木然的心,使远去的遗存与身边的存在不再隔膜了。此种境界,寻之觅之,确能刺激我们认知力的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