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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孙玉石:蓝旗营的夜色
来源:北京晚报 | 李国华  2024年01月29日08:18

孙玉石先生与本文作者在家中

这些年蓝旗营的房子大体上没什么变化,小馆子是一茬茬换,早些年吃过的红辣仔不见了,更不用提像嘉禾艺苑那样刹那兴亡的茶吧,二十年前就消失了。即便是万圣书园,原来曾“穷巷隔深辙”,藏在角落里,后来在蓝旗营的大楼里广占面积,喜迎八方客,但随着营销日减,如今也搬到五道口去了。二十余年时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不会在蓝旗营吃曾经吃过的馆子,也不会在蓝旗营逛曾经逛过的书店了。

便是有些人,也不会在蓝旗营的街边、天桥或者书店、饭馆见到了。年少时曾不假思索地以为,蓝旗营的铺面如花开谢,不一定能持续多久,但人是长久的,想见的人一定会再见,没有什么是会错过的。究竟是太年轻,不知道人也许比铺面长寿,但却敌不过岁月的消逝。如今是明白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身体里镌刻的别离之感,会比一幢幢房子上的灰尘还难以清理吧。

前些天和年轻的朋友在蓝旗营吃饭,她们二十出头,时间的尺度与我完全不同。随意地吃着,聊着,夜色早就铺满成府路和成府路两侧的树木,一个月前留下的积雪也黑魆魆的,我不由得暗暗想起自己三十岁的时候,也曾在类似的夜色里吃着,聊着,岁月是无涯的,对面坐着的是退休已久的孙玉石先生。那天下午我去先生蓝旗营的家里做访谈,请教先生当年如何进入象征派诗歌的研究,如何研究鲁迅的《野草》,如何建构现代解诗学,等等;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访谈以《为什么奇迹没有发生?》发表在当年的《现代中文学刊》上。

无迹可循的是访谈结束后,还听先生讲了很多,讲到暮色渐起,架子上的猫头鹰们已不甚清晰,先生乃领我去蓝旗营吃馆子。他大概说过,自己一个人在家,无法下厨,就一起去外面吃点吧。我一时诚惶诚恐,一介在读的学生,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婉谢先生的慈意,便随着去了。老少两人分宾主坐下,先生点菜,依稀记得有一份菜是红烧鸡块,几样菜都上来了,就开始吃,听先生说话。只是很遗憾,我完全不记得先生当时说了些什么,一切似乎都在当时的夜色里消失了。只有先生温和的声音与慈和的目光,还一直留在记忆里,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使我能始终提醒自己,如果有朝一日要教书,一定要善意地对待学生。

饭吃完了,夜色如火如荼,无人在意先生矫健的步伐已从天桥延伸到蓝旗营小区的家属楼下。我也告别先生,回宿舍整理访谈的录音,羞涩已被如火如荼的夜色燃烧成烬。

而记忆从灰烬里重生了一点点,想起了采访的前一年12月25日和几位同学去孙先生家里拜访,先生给我们展示他收藏的猫头鹰摆件,介绍挂在墙上的字,是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卫俊秀写的鲁迅早年的句子,“须向濂溪称净植,莫随残叶堕寒塘”。同学们拍猫头鹰的拍猫头鹰,拍书法的拍书法,又纷纷与先生合影,翻看先生的家藏影集,看先生在《孙玉石文集》上题签,之后各抱着一套先生馈赠的文集离开。文集馈赠当然不是毫无理由,先生是感激我们分担了先生文集发布会的会务工作。

从先生家离开后,暮色已经降临,我们便临时决定在蓝旗营找了一家馆子聚餐,席间觥筹交错,纷纷感慨先生影集里的照片拍得真好,而先生的相机只是普普通通的傻瓜相机,他得有多么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我们各有各的满载而归,令我感动的是书法作品,那里也许藏着先生的人格追求和理想。前些年读钱理群先生评价先生的文章,文中认为“认认真真治学,清清白白做人”可作为先生一生的概括,于我心有戚戚焉。在夜色里,我们各自分散,而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夜先生像一枝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令人钦敬而温暖。蓝旗营的夜是寒冷的,我们需要一些暖意。

彼时先生让我们各自挑文集中喜欢的书名,然后给我们题签。我挑的是《一身都是月》,集中文章主要是先生给后学的著作写的序言。“一身都是月”,多好的感觉,似乎全身心都与宇宙、自然融合而和解了。先生评价作家桂苓的散文集《吹灭读书灯》时用了作者的成句“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认为其散文营造了“独语”的世界,而且其中的“一切似乎都那么美好”,给人以“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的感觉。想一想,先生说的是对的,“一身都是月”是孤独者自语的世界,人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会与宇宙、自然融合而和解吧?然而,先生的世界是更为广大的,如果孤独,那孤独也是更为广大的。

依稀记得先生最喜欢的文集中的书名是《山·海·云》,与他最喜欢的那张凭海揽风的个人照相似,先生的世界不是我辈所能抵达的。《山·海·云》主要是先生的新旧诗集,开首是1957年先生读大学时写的“我爱听也爱唱美丽的歌曲/从前我却久久地吹着别人的芦笛/是时候了,现在我已经长大/我该把自己的号角含在嘴里……”对美的独特追寻崭露头角,2003年退休了,在《致自己》中写“给自己的心灵说点什么/早晨的阳光天边的明月/溪水真有不倦的春意流淌/还是一片新鲜叶子的绿色”,对美的追寻已是几近一生的坚持和倔强。容易的是一时俊语,策马长安,笑看风华,艰难的是一生坚持,徒步缓行,仍存山海。世事如潮,人物纷纭,要像先生一样“认认真真治学”已是难事,要像先生一样“清清白白做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记忆仍然在苏醒,我想起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在万圣书园闲逛,似乎是从书店刚出来,就遇见了在成府路上散步的先生。先生略有些步履蹒跚,在西下的阳光里略有些令人担心。我即陪先生随便走走,信口请教先生对鲁迅研究的看法。彼时我正在写一篇关于鲁迅《野草》的文章,请教过高远东老师,他让我看先生和木山英雄的书和文章。高老师说,先生的书是把《野草》能说的都尽量说清楚了,落实了,不能说的都尽量不说,木山英雄的《野草》研究重在哲理层面,极为高明。眼下正是机会,随意在夕阳中走着,听先生讲,《野草》是散文诗,不可过分索隐,都讲成鲁迅的本事,甚至爱情本事,也不可刻意求深,都讲成哲学……听着,走着,又到了蓝旗营家属楼下,先生回家,我回学校,各自在暮色中隐去。多年以后,我沿着先生发现的鲁迅佚文“自言自语”系列进入《野草》,写了两篇东西,是高兴的,高兴于自己走在前辈开创的正路上,没有过分地旁逸斜出。学界近年屡有人称,不要把鲁迅《野草》看得太哲学,这好像是先生的声音在回响。

有一瞬间,我大概是出神的。饭桌边的年轻朋友们仍在无涯的岁月里遨游,她们有她们的开心和不开心,觉悟和不觉悟……她们提醒我误会了哪两位年轻朋友。是啊,不要自居善意而苛责了学生!先生曾经以身教我,尽管在先生的《中国现代诗人论》课上,我没有认真听讲,只是按照基本要求调查了穆旦一首诗的诗歌版本,做了一点文本解读,却仍然获得了在我的学业中少见的高分,作业也被先生编入《中国现代诗导读(穆旦卷)》中。先生的宽容和鼓励令我汗颜,从此对所谓“认认真真治学”有了一点点体认,我是应该认认真真的。

多年以后,当自己也站在讲台上时,我甚至有一丝丝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认真听讲?先生一字一句念着手中的讲稿,每一条材料都是自己亲手抚摸过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是精心斟酌过的,而我却听不出味道来。先生的课堂是满的,从学者如云。回想起来,愈发觉得自己孟浪无知。更年少的时候,我还旁听过一两回先生讲的《鲁迅研究》,茫然无所获而弃课了。有时候,一场大雨也无法浇湿一只鸭子。我就是那只无法被浇湿的鸭子。看着年轻朋友认真求知的眼神,我感到由衷的惭愧,于是愈发觉得先生身教的魅力,真的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前些天的夜色也已消隐不见。我还幻想着某一天去蓝旗营看望先生,然而就在1月13日晚7时52分,得到确切消息:孙老师走了!先生还是没有挺过寒冷的冬天,先生带着他的绿意去别的世界了。

从此蓝旗营的街边、天桥或者书店、饭馆,再不会有先生了。他与他挚爱的土地和学问分别了,“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

我只是先生漫长而丰盛的学问生涯中一棵不经意生长的野草,偶然得到过先生的浇灌,那是一种令人怀想的无言之美。能够有机会写一写先生,是我一生中的华彩。写着写着,蓝旗营又该是铺满夜色了,街树、灯、屋宇和冷晴的天,都在夜色里混响吧。确认了一下写作时间,2024年1月16日,十三年前的下午,2011年1月16日,我采访了先生,后来随先生去蓝旗营的小馆子吃了一顿饭,后来在夜色中各自隐去。那一年,先生76岁,从心所欲不逾矩,我31岁,茫然无所立,在学问和人生的中途惶惑。此刻,先生已带着绿意去往别的世界了,我在这里奠念先生。

蓝旗营的夜色必定如火如荼,它要灼烧一棵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