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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洪治:和李济生先生在绍兴路的日子
来源:文汇报 | 岳洪治  2024年01月16日08:16

“因为一个人而喜欢了一座城。”忘记了在哪里看到的这样一句话,然而,却觉得这话是不错的。对一个地方的喜欢、爱,以至眷恋,虽然可以有许多原因,但是,那最主要的原因,无外乎那里的某种美食、某处美景,或是某个与你关系亲近的人,使你心心念念,难以忘怀。在这几条之中,那最重要的,恐怕还是那里的某个人,常在你心里,让你放不下。

我喜欢上海,总想有机会再回到当年读书的复旦校园走一走,再到熟悉的南京路外滩和绍兴路、打浦桥一带走一走,再到香气满园的桂林公园逛一逛……这些,都和一位我尊敬的长者有关系,——他就是巴金的胞弟,李济生先生。

要说清楚我与李济生先生相识的经过,和一份难得的友情,先得从我的毕业实习开始。

1975年春节过后,就临近了我们1972级同学毕业的日子。过完年假,我和另外几个同学,就按规定,被系里安排到上海文艺出版社,去完成为期半年的实习。我有幸被安排到了名老编辑荟萃的文艺部。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文艺部的办公室,占了二楼朝南的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套间。办公室里间,是一个接近正方形的大屋子,那是几位女同志的专属领地。她们各自姓甚名谁,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记得靠窗坐着的一位,是邹韬奋先生的女公子邹嘉骊老师。外间屋里,两个台球案子大小的长桌,首尾相连摆在一起,从近门处一直排到南窗下。长桌东侧靠门口一端,坐了一位三十来岁,手脚麻利的年轻女同志。她是编辑室的秘书,负责一些比较繁杂的编务工作。坐在她左边的是钱迅坚老师,一位四十多岁,剪短发,举止干练的女编辑。实习期间,钱老师曾带我一起到上海近郊组稿。我到北京工作后,1976年重返上海出差,回文艺社看望老师们的时候,还是钱老师请我在社里吃的午饭。

我的座位在长桌的西侧,与秘书大姐相对。从我的位子往南向里数,紧挨着我的是姜金城老师。他是一位诗人,知道我喜欢写诗,就热情地签名送了我一本,他新出的诗集《海防线上的歌》。后来,还介绍我认识了在上海歌剧院做编剧的诗人,王宁宇老师。从姜老师再往里面的一位,是文艺部负责人江曾培老师。我离开上海不久,就听说江老师担任了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社长和总编辑。从江曾培老师再往里面,靠窗边位置坐着的一位,就是编辑部里最年长、资格也最老的李济生先生了。这就是我至今记得的,当时文艺部的全体人员了。

和先生们在一起时间久了,我才慢慢知道,李济生先生是巴金先生的胞弟。他不但是一位老编辑,也是一位作家和翻译家。早在抗日战争时期,他就参加了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工作。在艰苦的战争环境里,他和出版社一起颠沛流离,共克时艰,由广西桂林到贵州独山,而后又到重庆。年轻时,他曾为成都《华西日报》、重庆《商务日报》等报纸副刊撰稿,并从事翻译工作。1949年后,他随同巴金和文化生活出版社一起到了上海。1954年公私合营,文化生活出版社并入上海新文艺出版社,他从此成为该社外国文学编辑室的一名编辑。195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成立后,他又进入文艺社,还是做编辑。

然而,我和李济生先生真正的接触,却不是上班工作的时候,也不是在办公室里,而是在工余时间,在文艺社门外的绍兴路上。

为了保证实习生能够按时上下班,出版社安排我们住在了打浦桥450号的出版局招待所。每天下班后,我们只需从出版社所在的绍兴路往东走到瑞金路,再向南走一两站路就到了,很是方便。在文艺社实习的半年里,每天中饭后的午休时间,在同一张大办公桌前坐了一上午的先生们,都会一起到街上走一走,闲聊上一阵。这种紧张工作后的放松和难得的聚会,每一次,我都不会错过,总是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走在树影婆娑,幽静而美丽的绍兴路上,我总是一边轻松愉快地跟着前辈们来回踱步,一边满怀兴味地聆听他们海阔天空地闲聊。在几位师长当中,数济老最年长,也数他最为活跃。济老身材高大而略显清瘦,举止从容,目光谦和。大家一起在绍兴路上散步的时候,他总是迈着轻捷的脚步,走在大家中间。他讲话声音洪亮,性格爽快而开朗,是一位很受大家尊敬和欢迎的长者。而今,当年大家一起散步时都聊了些什么,早已经淡忘了,唯有绍兴路上那洒落一地的斑驳树影,街路两旁古旧的弄堂与房舍,和济老那潇洒的身影、爽朗的笑声,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大学毕业后不久,我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因为做《新文学史料》杂志的编辑工作,有机会接触到许多文学大家和他们的文稿。读前辈的书信文章的时候,尤其是在第四届文代会上,采访过巴老之后,便自然地又想起了巴金胞弟李济生先生。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贸然地给他老人家写了封信。由此,便开启了一段文学前辈与一个懵懂少年长达数年的书信往来。

济老来信中,现存最早的一封,是他收到我寄去的《露沙的路》之后,给我的回信:

洪治同志:

想不到你在人文现代文学编辑室,事隔二十年了,你还记得我。老实说我倒真想不起来,年纪大了记性不行了。不过要是见了面,说不定还能认得。你说经常一起午间在外散步,那时“四人帮”还没垮台,“文革”尚未结束,真是一场噩梦啊!

谢谢你的书。先只是在报纸上见到别人的介绍,在一篇短文中提及,后来有一退下来的老记者跟我讲,劝我不妨找来一读,也不告诉书的内容。因之渴思一读。不久前去奉化同行的冯英子老人也对我讲,更思一探究竟。

韦君宜同志曾见过两面,还是六十年代初叶。她来上海住出版社,甚当酷夏,看稿必须挥扇。其艰苦朴素,认真工作的精神,令人心服。也是出版社的领导,一二·九时代的大学生,再历“文革”,思前想后,早有所悟也。作品虽然仅写了延安时期的一段经历,由不待续也,可概其梗矣。

你是在编辑室吧?编有些什么书啊,一定成绩不错吧。匆复,即问

编安

李济生

(1995)十一、廿八

《露沙的路》是我社原总编辑、社长韦君宜,以自身革命经历为素材而创作的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1994年6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作者在《后记》中写道:

这本书是早就想写,也早就可以写的。一直拖到病倒之后,才勉强执笔,把这点意思将就写出来。

写的时候,已经是脑溢血发作过,半身不遂,手脚都不方便了。只有脑子还有一部分管用,心想,人活着,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谁病到这样还写小说呢?但是我得写。一天写一点点,今天记住明天要写的内容,用了过去写两个长篇的劲,写了这十来万字。

意思见于书本身,不再烦絮。反正我写的是我确曾涉足过的生活,我决不愿把虚夸的东西交给读者。

我能坚持写出这本书,应当感谢王笠耘同志的鼓励。他说:“相信你能写。”他还仔细看了稿。还有许显卿同志也看了稿,由此可以看出朋友的鼓励对于一个衰残的人的作用。

韦君宜

1993.7.于北京

原来,《露沙的路》竟是在如此不寻常的状况下写成的,而这部书的作者也是一位不寻常的女性。因而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部小说会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以至在问世二十年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该书的增订本,同时还有一个《出版说明》:

1994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露沙的路》。二十年后,我们重作修订,并增加作者1938年日记片段和作者的相关题材小说三篇,使读者了解“露沙”的来路与归处。谨以此增订本纪念《露沙的路》出版二十周年,纪念写作此书及《思痛录》的作者韦君宜先生。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

2014年6月

韦君宜在该书《后记》中特意感谢的王笠耘、许显卿两位同志,都是人文社当代文学编辑部小说组的老编辑。正如作者所说,他们的鼓励与帮助,对《露沙的路》的写作与出版,起了很大的作用。这是一位女性革命者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这部书的写作与作者都不同寻常,所以,远在上海的济老,才会想要读到这部书。另外,正如济老信中所说,当年,韦君宜到上海“住出版社,甚当酷夏,看稿必须挥扇”,“其艰苦朴素,认真工作的精神”令他“心服”。大约这也是他想读《露沙的路》的一个原因吧。

在此后的几年里,我与济老不断有书信往来。有时,是我为编辑《新文学史料》杂志向他约稿;有时,是他托我代购某种热门书;也有时候,是我要给他邮寄某种稀有图书,或是他要给我邮寄一本值得珍藏的好书。譬如,1996年8月23日济老的来信,除了回应我的约稿事外,并随信寄赠我一本他和巴老女儿李小林共同编选的《巴金七十年文选》。信中说:“随函寄去《七十年文选》一册。巴老养病杭州,无法签名,正好他有图章在手边,为应出版社要求印上若干本作纪念本之用。”又如,在收到我寄赠的曹聚仁的回忆录《我与我的世界》之后,济老于1996年9月23日来信询问:“未知《我走过的道路》(茅公的),老舍的《生活与创作自述》,及《从文自传》三书,都能找到否?共若干款请示知。当汇奉代购如何?”1997年5月30日的来信说:“又得麻烦你一件事,三联书店出的一本兰(蓝)英年写的有关苏联的种种文章,书名叫《寻墓者说》。此间尚未见到。劳神请代购二册。多少钱示知,当即邮奉汇还。劳神了。至托。”济老博古通今,眼界宽广,编辑工作之外,又能持创作与翻译两支大笔。旺盛的求知欲和创作欲,促使他好学不倦,让我帮他代购图书,也是来信的一个重要内容。

每年的“六一”儿童节,是孩子们最盼望和高兴的日子。1998年儿童节这天,收到济老来信,我也像孩子一样高兴了。

来信是托我代购一部《巴金译文全集》:“我又有一事相烦,你看能否在你们出版社代我买一购(部)。如果能够,请告知需款多少。当立即汇去。因急需用。巴老自己购的,都已送光。此间书店又从未见到,不知何故。想系印得少,书店到书就少了。上不了书架,或摆出来没两天,就光了。真是买书难啊!”《巴金译文全集》10卷,大32开,精装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6月出版。由于印数不是很大,而读者的热情却很高,当年在北京要买一套,也颇为不易。济老在上海一时未能买到,也不足为怪。

济老一生以编辑出版工作为业,同时又是著名作家和翻译家。他和巴金一起工作、生活,接触过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是《新文学史料》最合适而难得的一位作者。我作为《新文学史料》杂志编辑与济老通信多年,不但工作上得到他的支持,在做人上也获益良多。虽然和济老朝夕相处的日子,只是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实习的半年,但是,我和济老的通信,前后却有数年之久。至今,每当想起济老,眼前就会出现他那和蔼关爱的目光,耳畔仍会响起他那洪亮爽朗的笑声。我想,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济老一定也会偶尔想起我的吧。如此说来,我和济老在一起的日子,又何止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