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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命题,其实不仅是一个地域一个时期的农民问题,而是人类永久性的问题。 乡村发展的心路图景  ——关于长篇小说《回家》的对话
来源:中华读书报 | 王蒙 王海  2023年11月08日07:43

  《回家》,王海著,陕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7月第一版,68.00元

《回家》,王海著,陕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7月第一版,68.00元

最近,王海的长篇小说《回家》出版,从而给他的“农村三部曲”画上了句号。王海的“农村三部曲”,即三部关于农民、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天堂》《城市门》《回家》。

《天堂》出版时,陕西人民艺术剧院改编为话剧《钟声远去》进京展演;2009年在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会上,王蒙曾推荐《天堂》为“中文必读书”。《城市门》出版,长春电影制片厂改编为同名电影;陕西作协举办《城市门》研讨会,王蒙前往咸阳参加。这些年,王蒙对王海的创作一直很关注。小说《回家》出版后,王蒙与王海就作品中的人物进行了一次对话。

王蒙:得知陕西评论家包括阎纲对你的新作小说《回家》很看好。这个《回家》和过去老作家写的乡土小说不一样,写出了农民遇到的新困难与新机遇,不仅述写了农民的新的生活变化,新的人物性格,而且也反映了一些新的社会问题,给人们留下了不同的印象。我最近读了《回家》,对这部小说很感兴趣。

王海:小说《天堂》写农民分地,《城市门》写农民失地,《回家》写农民进城打工的生存状态,这三部小说,评论家称为“农村三部曲”,完整地写出了农民的命运变化。

王蒙:从《天堂》到《回家》,相距17年,三部小说,写出了改革开放几十年来,古都咸阳一代农民的生活与命运。你说的“分地”,应该是指包产到户;《城市门》的“失地”,应该是指国家的发展,必然带来的一部分乡村的城镇化,带来农民在全国人口中比例的减少,一批又一批的土地,被工商业旅游业综合性农工业的飞速发展所征用;然后一直写到农民到城市打工、创业,成功或不成功乃至失败的命运史。分地失地云云,这是农民的直接感受,你写的也是直接感受,但还不是发展社会学与中国式现代化的实质。小说是包容的,写出直接感受来,让读者与评论家去分析实质吧。

王海:他们失地后,我看到他们对土地的依恋。“农村三部曲”只是为读者和史学家提供了一个历史的文学文本。我要真实告诉我们的后代,多少农民为了城市化建设失去了土地,他们浩浩荡荡地走进城里,开始了一种新的生存方式,他们以生存的土地、以生命为代价给城市带来了繁荣和豪情。

王蒙:要说,这种情况也给自身带来了新的机遇与前景。你写作的连贯性很宝贵,你对农民在发展中的经历与喜怒哀乐,感同身受,切肤关切,这一点也大大感动了我和平凹老弟。平凹说得好:“小说《天堂》《城市门》《回家》‘农村三部曲’,展现新世纪前后中国的城乡巨变。他是在为农业、农村和农民树碑立传,作品必将久远。”

书中的人物我大都喜欢,但我不喜欢“隔壁老王”。隔壁,北京土话发音是“界壁儿”,河北一些地方还有天津,将隔读作“接”。“界壁儿老王”有点滑稽、无赖、气人。但也有趣,很幽默。

王海:他是个让人喜欢又让人讨厌的家伙! 说实话,他做事的初衷是好的,但结果总令人想不到,他做好事常常得不到好报。他背着老婆卓花总想和“秦人居”老板豆花有一场那事儿,为取得豆花喜欢,他绞尽脑汁,策划“英雄救美”的事,最终害了自己。

王蒙:和这个女的和那个女的有那事,那只是想象,隔壁老王有那样的想象力。但豆花从没给他机会。

王海:他是城里的可怜人,开个商铺养家糊口,老婆跑了,他说他也没有家,死后只能是个流浪鬼。

王蒙:他的老婆是从四川来的,她嫁老王二十多年了,还和老王生了个女儿,却还惦记着四川的家……还要回家。她回家的结果是老王无家可归。书中每个人回家的故事,让我明白了你的书名的含义,好,妙! 急剧的社会发展、现代化、城市化使一些人产生要回家、找家回、不回不踏实的感觉。这种回家的故事,自来就是式式样样,古已有之。

王海:在城市创业成功,变富了的人想回家,例如亿万富豪李奇,还有豆花、豆丫的回家;创业失败的人也想着回家,如得福、李强;还有陈有财的回家,子衿的回家……

王蒙:所以说,把经济发展中的农民心理聚焦到“想回家”上来,这个角度和用词很好,很雅,也很俗,有点诡异,又有点无奈。动你心弦,搔你痒痒,让你洒泪,又让你摇头。

隔壁老王老婆卓花跟老王生活了二十多年,竟一扭头回了四川的家,妙就妙在这里。还有李奇的回家、子衿的“入土为安”,安土重迁,慎终追远,敬畏出处,崇敬家谱,这里充满了中华文化传统。

这个故事,使我想起鲁迅喜欢的柔石的作品《为奴隶的母亲》,穷苦的农民,把老婆典当给别人,跟别人睡觉、生育,还要给人家干活。她为了自己的家,不惜把自己卖了。但卓花和隔壁老王生活了二十多年,还要回四川老家,你想不通也得想通,她就是那样回了四川。她留恋老王这个家,但更想念二十多年没回的那个儿孙满堂的家。

看到这里,让我很纠结,你没有写卓花回到四川的思想变化,她在四川肯定也不安宁,她会惦念老王和她上大学的女儿——这也是人生过程中,中国女性受到的考验和痛苦。

王海:许得他爸这个人,我无法结尾。许得他爸原是一个国企的老总,因贪污受贿入狱,出狱后他不愿再进城里的家门,要回农村的老屋,儿说老屋几十年都没住人了,破烂得没法住了。他扔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说:梦里我妈打我,骂我,嫌我不回家……

王蒙:这是一种传统的文化基因,这种基因会促使他反省。他回家的故事很有意思,有它的感人之处,让人落泪,我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这种基因也会促使进城的他们对现代化现代性产生异己感与陌生感。成功者即所谓的暴发户,贫穷时痛苦然而踏实,富裕了却有些惶惶然的感觉,也很有文学意味。

我牵挂豆丫,同情得福。得福疯了,豆丫会不会疯? 我真担心她会疯! 得福到城里打工,挣娶媳妇的“彩礼”钱,遇到豆花和豆丫,这两个女人都不省事,搅得他心不安宁,到头来两头都落空了。

王海:这两个女人不是他的菜,他找错了对象。他太爱豆丫了,以至于看见追过豆丫的许得和豆丫的女儿陈娅要结婚,惊吓疯了。陈娅曾给母亲承诺,母亲老了,她嫁哪里,哪里就是母亲的家,她嫁给许得,豆丫还能进她家门吗? 所以豆丫面对田野,喊出了:我是一个失败者!

但她不会疯,她是一个理智的女性,一个事业成功的女性。

王蒙:人生会面对各式各样的困扰,所以说拥有一个贴心安心舒心的家可回,未必是易事。中国知识分子也讲究安身立命,那是一种价值与信仰的“回家”。经济条件的发展重要,但是身心的家、精神的家、灵魂的家的营造与安排经营,还需要文化、道德、信念、三观、胸怀、仁义、自律等等条件。你提出了“回家”的命题,其实不仅是一个地域一个时期的农民问题,而是人类永久性的问题。

王海:回家,对失地农民来说,是一个痛苦的话题。

王蒙:一大好处是你长期生活在咸阳,你作品的故事大都发生在咸阳,你对农民生活有深刻的体会。所以,你的《回家》感人。但你也要看到,离家使农民拓宽了视野,拓宽了自己生活的半径。他们的独立性、自觉性、选择性和过去不同了。

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我知道越来越多的农民变成城镇人,他们创业与人生的变数会大大增加。

人生意义的一部分恰恰在于有更多的可能性,有更多的机遇,有更多的风险,有更多的变数,有更多的远景。你每天过得一样,那活不活都没有意义了。人生的意义,是你不完全了解你明天会有什么事,会碰到什么人,所以你更要努力做好一切的一切。

我想,失地农民得到了更宽阔的可能,失即是得。进城后,生活的变数,生活的可能性,生活的不可预见性在增加,这是人生的魅力在增加,这是人生的前景在拓展,这就是现代性带来的魅力。

王海:您说回家有可能把离家看成一个历史的前景,看成一个社会的发展。这是为什么?

王蒙:“五四”时期,一个大情景,是农民的子弟或者说一批批生活稍微好点的农民子弟,一个个都离家了,有的投身革命,有的出国留学,有的离家投身工商业。要革命,要走向现代,“离家”而非回家是一个重要的标志。

回家和离家这中间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主题,回家是非常美好的,离家也是美好的。我的《活动变人形》写到离家的事,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一些老地主,最怕的是子侄离家闹革命,有人为了阻止儿女离家,13岁就让他吃鸦片,14岁就给他娶媳妇,贻害可想而知。离家和回家,这是中国现代化一个很有意思、很有意味的人生课题。

王海:您怎样看待子衿“入土为安”的想法?

王蒙:这也属于回家的范畴。坐拥几亿资产的创业者李奇回家的故事告诉我们,他的家二十多年前就被拆迁了,失地对他来说有失根之感,但他再折腾也找不到他原来的家了,他的回家,是精神回家、灵魂回家。

子衿的回家是实实在在的,他回国后不愿住楼房,他说那里不接地气,硬是在田野里给他盖了间房子,倔强地要培育传统的粮种、菜种。他从国外带回一笔巨款,却不敢给正在艰苦创业的儿子,他曾问儿,如果你有一笔巨款,你准备干什么,儿竟说,我有钱了,还这么拼命干啥呢! 世上种种不愉快的事,子衿都能过去,唯有“入土为安”的要求,他一定要实现,这其实是一种保守与落后。我们热爱中国的农民,但农民农村也要跟着时代发展。

王海:《回家》从平民视角,二律背反结构,灵魂情感深度三个层面,以递进的方式揭秘中华民族小利与大义,艰难与向往,折磨与梦想相统一的特殊凝聚力的秘密,这或许就是《回家》的意义。

王蒙:你与农民、与咸阳心连心。你的小说《回家》将农村题材、农民题材的小说笔触,延伸到了农村的城镇化、农业的破圈……农工商文旅一体化方面,提升了生活与文学的新意,期待着你的更加恢宏与有乡土气息的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