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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与宁都
来源:文艺报 | 温谈升  2022年11月16日08:10
关键词:钱锺书

早就听说过作家钱锺书到过宁都。宁都是赣南山区,不靠大江不临大城,他去干嘛?对于我来说,这始终是一个谜。在查阅当地一些文史资料后,我发现钱锺书来宁都是在上个世纪30年代末。因工作之便,二十多年前,我访问了宁都北门几个耄耋前辈,记忆中他们也说到钱锺书来过宁都,而且在长庚门与三官殿之间的一家公营的“陶陶旅馆”歇脚并寄宿了一个晚上。

那是1939年秋天,南方天气转凉,依山临水的枫树映衬出一片烂漫,清一色的红。钱锺书先生在父亲钱基博的要求下,应湖南蓝田师范学院院长廖世承之聘,偕同徐燕谋、张贞用、邹文海等五人,先从上海“走水路”,坐船到宁波,然后换乘人力拉车到溪口,再乘汽车到金华,从金华乘火车南下鹰潭,在此搭公路汽车来到南城并直线进入宁都。在宁都这块多情且人文底蕴至深的土地,也许钱锺书有所眷恋,刻意留宿一晚,最后经兴国赴吉安,在荒僻的小站换乘湖南公路汽车入湘,由耒阳到邵阳,改乘轿子抵达安化县的小镇蓝田。

南城至宁都,距离不远,但也要跨南丰和广昌两个县,这中间的路程也有三百余里。旅途疲乏的钱锺书一行在宁都北门亭子岭脑的汽车站下车,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条潺潺河溪(龙变溪),溪上有一座拱桥(北宋拱辰桥),过了桥便是一片泛着秋光的水塘和依山而立的枫树林,山坡上有一座年代久远的“三官殿”,殿是祭祀“三官”(天官、地官、水官)的,实则就是尧舜禹三大圣贤。钱锺书喜欢这样的“天然环境”,他二话不说,捎着行囊拖着倦意就踏过拱辰桥,来到枫林坡上的“三官殿”信步而行。这边可谓是南方罕见的宜居小城,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交叠,真是美不胜收!钱锺书瞬间对这里有了兴趣,塘与溪、山与林、桥与殿,勾勒出宁都匠心独特的气韵。时为国难当头战事吃紧,抗日硝烟处处弥漫,沿途都是萧瑟的残景,还有千疮百孔的哀号,唯有这方天地是清净的!年轻的钱锺书流连忘返,古老的“三官殿”是单檐砖木结构,顶部覆有黑筒瓦、板瓦,匾额是木雕篆书长方形。据说,匾额题字是元代著名书法家、文学家周伯琦所为。这位江西人题写的“三官殿”笔力雄健,结构极其稳健,只此三字,如丽人仰首望月、秀发垂柳,足可见笔可扛鼎的功力。对于奔波数十日(有记载钱锺书从上海出发到湖南蓝田,这中间一共走了34天)的钱锺书来说,这里无疑是一块难觅的“净土”,拂去一路尘土,在闹中取静间,想起了妻女,对她们无限惦挂,并赋诗一首——

宁都再梦圆女

汝岂解吾觅,梦中能再过。

犹禁出庭户,谁导越山河。

汝祖盼吾切,如吾念汝多。

方疑背母至,惊醒失相诃。

其间的钱锺书年富力强,才29岁,恋家是本能。他在诗里不说自己想女儿,倒说女儿想自己,孔席墨突,翻山越岭进入我的梦中;你这么小,定是瞒着母亲出来的,与你相见,虽慰我梦魂,却让母亲担心;我也是时时把你挂念在心头啊,就像你爷爷盼我心切一样啊!短短40个字,把三代人中的父子之情、父女之情、夫妻之情、母子之情尽收诗中。后来,这首诗也让小不点的宁都,以标题的形式赫然显现在钱锺书的诗集《槐聚诗存》中。

当晚,钱锺书一行就住宿在附近的“陶陶旅馆”。陶陶旅馆是公办的,时为当地“第二招待所”,钱锺书住进后,甚感舒适,一个晚上好梦连连,就连这家招待所的牌子也变了样,“宁都招待所”居然成了“陶陶旅馆”。诗经《王风·君子阳阳》曰:“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第二天,他们打点行李准备离开时,钱锺书把昨晚的好梦分享给了大家,在结算盘缠时,还特意给掌柜的讲了第二招待所易名“陶陶旅馆”的“梦里故事”。也许这一晚的梦对钱锺书来说有特别的意思吧?根据一路深切艰辛的体验,他后来把它“搬进”了自己唯一的长篇小说《围城》中,经过任意点化,妙趣横生,其中第五章用了两千五百多字的笔墨讲到了宁都及宁都的遭遇,“陶陶旅馆”自然出现在《围城》里。

小说中的主人公方鸿渐就是作者自己,方鸿渐一行从南城坐汽车到宁都后,虚演出许多故事,同行寡妇的仆人阿福吃了旅馆用桐油炒的菜呕吐不止,让有醋意的李梅亭大乐不止;房间有限,方鸿渐睡在辛楣与柔嘉中间的竹榻上,让他想翻身又不敢翻身,起身灭灯,看着熟睡的孙小姐脸色变红,吓得急忙溜回,惶恐了半天;为等行李和去吉安领汇款的事,方鸿渐与李梅亭吵得一个嘴里出热气,一个鼻子出冷气。小说写旅途艰辛,必然虚虚实实,抓住不如意处写。虽非宁都的实况,确实让宁都在读者心中扎根,人们在地图上寻找宁都,钱老功不可没!

小说这样叙述——

车下午到宁都。辛楣们忙着领行李,大家一点,还有两件没运来,同声说:“晦气!这一等不知道又是几天。”心里都担忧着钱。上车站对面的旅馆(陶陶旅馆)一问,只剩两间双铺房了。辛楣道:“这哪里行?孙小姐一个人一间房,单铺的就够了,我们四个人,要有两间房。”孙小姐不踌躇说:“我没有关系,在方先生房里添张竹铺得了,不省事省钱么?”看了房间,搁了东西,算了今天一路上的账,大家说晚饭只能将就吃些东西了……

不过小说是小说,与实际情况相关,但并不完全相同。为此钱锺书夫人杨绛先生就《围城》一书说过一段话:“高明的读者承认作者不能和书中人物等同,不过他们说,作者创作的人物和故事,离不开他个人的经验和思想感情。这话当然很对。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创作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经验,要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酿成了酒;从酒里辨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机缘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样的联系。”

《围城》里的宁都引发如此之多的故事,可见对钱锺书的印象有多大多深。

钱锺书对宁都的缘还有后续,他在上世纪50年代编选的《宋诗选注》一书,可以说是宋诗选本中最好的之一,胡适先生曾评价说:“注确实写得不错。”这本书中选了三位赣州诗人:曾几(赣县)、王质(兴国)、萧立之(宁都)。他称曾几的一部分近体诗“活泼不费力,已作了杨万里的先声”;他评王质道:“他的朋友张孝祥也以第二个苏轼自命,名声比他响得多,而作品笨拙,远不如他”;他选了五首萧立之的诗,道:“这位有坚强的民族气节的诗人没有同时代的谢翱、真山民等那些遗民来得著名,可是在艺术上超过了他们的造诣。南宋危急的时候,他参与过保卫本朝的战争;南宋灭亡后,他对元代的统治极端憎恶……他的作品大多是爽快峭利,自成风格,不像谢翱那样意不胜词,或者真山民那样弹江湖派的旧调”。钱锺书先生把宁都萧立之从宋朝众多诗人中挑出来褒奖,发掘其艺术与思想上的特点,令世人尤其读者眼前一亮,擦亮了宁都文乡诗国独有的品牌!

钱锺书虽然一生只经过一次宁都,是宁都的一名匆匆过客,却留下如此财富,实属宁都之幸、文乡诗国之幸!我们不仅可以看出钱锺书先生的博学、敏锐与执着,也可以看出宁都历史文化的富有与丰饶,就像电波一样,总能给文人墨客、学者才俊带来启迪。

沧海桑田。如今,钱锺书当年下车歇脚的“陶陶旅馆”和周边的山坡枫林、三官殿早已被岁月剥蚀,不见了踪影,但人文底蕴永远镌刻在广袤的翠微大地,文乡诗国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