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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秀莹《腊八》:换谷、“她”或母亲
来源:钟山(微信公众号) |   2021年12月30日23:00

付秀莹《腊八》:换谷、“她”或母亲

郁不语

付秀莹这篇小说写的还是“芳村人”的故事,她的芳村之树仍在生长。小说讲述的是一位没了老伴从芳村到北京城里帮自己女儿女婿带孩子的中老年人——换谷,她在中国民间传统节日腊八这一天的故事:从上午出门买食材,中午自己一个人吃饭,午休,起来在厨房忙着操心晚饭,到三点多去幼儿园接孙女,晚上和女儿女婿孙女四口人一起吃饭,再到半夜起夜的一天。这样的一天其实就是换谷到京城生活之后重复行进的“天天”,是人们习焉不察的日常。而现在像换谷这样子女从他乡到城里成家立业自己就应该去给他们做免费保姆,在人们看来仿佛也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子女心安地承受着“换谷们”的服务,“换谷们”也甘于为子女们付出。作者便在如此平常一天的叙写中为我们揭秘了看似和谐的家庭关系之下人与人之间那些极不易被察觉的涟漪,尤其是换谷与女婿的相处。“那些微茫的喜悦、隐秘的痛楚、细碎的褶皱,那些破败、不堪、不可言说处,都是我的文字生长的泥土。我愿意把我的笔伸越到生活激流的底部,去碰触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付秀莹、张鸿:《把它照亮或者被它照亮》<访谈>),在这七千多字的短篇小说里,作者再一次显示了她对日常生活中人心起伏细腻敏锐的把握。

作者有意地将叙述者的视角限制在换谷身上,小说中其他人物甚至都没有名字,只有“闺女”“女婿”“孙女”的身份,从而特别地突显了换谷的三重身份,即当换谷作为“换谷”时、换谷作为女婿口中的“她”和换谷作为闺女的“母亲”。从芳村到京城,从相对开放的一层大院子到老小区五楼局促的两室一厅,自换谷加入到女儿一家三口的小家庭之中,换谷便无法再是芳村的那个“换谷”了,在新的生活空间里,换谷必须得压抑自己的第一个身份,更多地承担起后两个身份的压力和责任。“随便到芳村打问一下,谁不知道村东头的换谷?”在芳村是利落爱说笑的换谷到了城里却要时时观察看闷葫芦似的女婿的脸色;在芳村是爱热闹的换谷,到了城里却只能每天一个人吃午饭,“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在芳村是能干利落的换谷到了城里为了照顾女婿的口味而无法施展自己的拿手好菜;在芳村是有名有脸的换谷到了城里就变成了别人眼里的“老婆儿”......没有人在意和知道换谷内心那些琐碎的心思,她只能表面服从于年轻人生活文明的正确,背地里又悄悄地坚持着自己的“理”。

小说里除了换谷梦里的老伴称呼她“谷子”外,其他人物从未提过她的名字,换谷是“她”,是“母亲”,是“姥姥”,但故事内容之外的叙述者却始终聚焦着“换谷”,带我们不断走进和关注换谷一天中的情感和内心。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在中国像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里,“一家三/四口+父/母”的家庭模式并不是少数的存在,父/母往往需要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来到子女工作的城市,割断原来的人际关系化身为全天待工的保姆,恰如小说里换谷去接孙女时看到的那一幕:“老远就看见门口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大多是老头老婆儿,爷爷奶奶,要不就是姥姥姥爷。年轻人不多,这个点儿,年轻人都忙着上班呢。”在新的环境中,他们一边需要处理自己融入城市的隔阂和寂寞,另一方面又要处理家庭代际关系矛盾等问题,由此必然存在的些微观念的冲突无一不渗透在日常生活的饮食起居之中。在《腊八》中,就前一问题,小说写道“城里人待人冷淡,互相之间都有点戒备心。就算对门住着,人们也只是点点头,顶多寒暄一句,咣当把防盗门一关,就把她后头的话给堵回去了”,小说通过写换谷在小区遇到的“仿佛有满腹心事”的外地口音的老婆儿道出了“换谷们”的寂寞与失落。至于后一问题,小说写到了“丈母娘与女婿”的微妙关系,特别是换谷对女婿的态度。他们之间便不再是简单的家庭伦理关系,背后还涉及到在新的城市空间里由男女社会经济地位以及不同地域家庭组合带来的生活、文化认同上的尴尬。在这样的家庭结构中,女婿不仅似乎从来不正面与丈母娘(换谷)有语言上的交流,连经济上的交流也是避讳的(比如换谷买菜的钱是闺女转的),他在丈母娘的面前少话、不爱笑,但在他与妻子的空间里却“她,她,她,她,她,你妈,你妈,你妈”地发表看法;而换谷心里则想着是住在闺女家气不粗,闺女生的是女儿而觉得对女婿有亏欠,以及女婿的工资收入和社会地位比闺女高,由是对女婿的心情就有点复杂和不自主地想得多。可对此,作者并无意于批判或褒贬什么,她只是用自己的语言悉心地写下她所理解和捕捉到的人物内心,她的诚实和对人物努力的贴近和把握有时能让人不去计较那些与叙述内容相分岔的叙述语言,读者要做的只是去体会她笔下人物内心“细细地疼了一下”(来自《旧院》《无衣令》《花好月圆》)的地方就可以了。可以说,这篇对换谷所处日常生活琐碎一隅的窥探同属于付秀莹其他写芳村的小说,是作者一直坚持书写的“中国故事”的一部分,是对处在时代巨变下中国经验与情感的书写的一部分。

腊八粥的复杂滋味

——读付秀莹《腊八》有感

江碧阳

付秀莹的小说《腊八》,读来让人心头一暖,回味起来,甜中又裹藏了一丝丝苦涩。这种甜,与其说是题目带来的,不如说是由腊八节自带的温暖属性营造的。腊八,是年前的最后一个重要节日,按照传统习俗,这天一家人团聚,喝碗各种谷类豆类熬制的腊八粥,和和美美,甜甜蜜蜜。但小说中的这一碗腊八粥,却与众不同——它是由进城的换谷熬制的。

作者在创作谈中提及,她无意写一个芳村人进城的故事。小说叙述的故事不复杂,或者说对照故事的定义,这都不算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它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有什么冲突,它展现的是换谷的生活状态,以及通过换谷的眼睛看过去的,女儿和女婿的生命样式,一种不同于芳村生活的、另换谷大开眼界的样式。

腊八对换谷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节日,但久居城里的女儿,早已不把它当回事。当换谷提出要煮腊八粥这一节日的承载时,女儿表示了不在意,并笑话母亲凑齐腊八粥食材讨彩头的行为,说她是迷信。但就如同芳村和北京,她们母女俩认知和思维的差异又何止这些。

像换谷一样的“老年漂”,越来越常见。在校园门口接孩子的人群中,他们用浓重的方言呼唤着孩子的乳名;在超市和小区,他们推着婴儿车,互相聊着自己的儿女、家常。他们中大多早已年过半百,本应在家乡安享晚年,却要离开生活几十年的故土,来到陌生的城市落脚。

网上有一段子这样描绘当今老年漂的生活:“说是主人,说话不算,说是客人,啥活都干,说是保姆,一分钱不赚,说是志愿者,还无人点赞”。带着调侃,却颇为贴切。文中换谷就有一段牢骚,“为了这个家,老妈子似的,从早到晚,洗衣做饭,伺候着一大家子。”的确,对换谷这样的老年漂来说,每天接送孩子,买菜做饭,收拾家务依然是他们生活的主旋律。居住的环境,也很难让他们有在老家一样的邻里亲密社交。

为子女操持家务,其实并不算太累,真正让他们疲惫的,是心灵层面的累。含饴弄孙,天伦之乐,这本是人世间的幸福,但老年漂体会到的幸福的滋味却很复杂。离开熟悉的家乡,迁徙到陌生的城市,承受着来自语言沟通、生活方式、城乡习俗、社会交往、社会保障等方方面面的不适应和困难。毕竟,谁不喜欢熟人社会,谁不愿意舒适地生活在熟人圈子里。爽朗积极如换谷,也时不时念起芳村人来人往的热闹生活。离开了熟悉的几乎是过了一辈子的家园,脱离了熟悉的朋友和生活的圈子,耳边听不见乡音、眼睛看不见熟人,尽管是天天和儿孙们呆在一起,但心里总是会有那么一种抖不清道不明的空落。

换谷是一个乐观的人,但一个人的时候也难免落寞失落。她想起老伴还在时,一起在芳村过的红火热闹的春节,那些为过节做的准备,再辛苦麻烦也值当。不像在新的地方,在高高的楼房,关起门来,家里日常只有换谷一个。等好不容易家里有人了,还得察言观色,毕竟这里不是她的家。她是住在女儿女婿的家。对于离开故乡、住在儿女家的老年漂来说,子女的笑脸,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沉闷的家庭气氛,抑或是子女脸上的“阴雨”,老人们兴许都会怯生生地去猜度成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得儿女们不高兴。是这种生活,让他们学会了察言观色。

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例子,这里暂且称其为A。A来自四川农村,为了帮儿子照顾小孩,丢下老伴来到北京。“刚到这里时,人生地不熟,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北京的交通路线比老家农村复杂得多,A不敢自己出门,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着孙女转,枯燥忙碌也非常想家。“老伴儿自己在家,我也很惦记,每天都通电话,总怕他自己照顾不好自己。但没有办法,娃娃这儿还得照顾亲家,我只能尽量适应,不能再给小两口儿添乱。”尽管儿子儿媳会尽量满足她的口味,带她熟悉周边路线,丰富她的生活。但她还是惦记着家里孤身一人的老伴儿、老家那几亩地、庄稼和院子的鸡鸭鹅。“就盼着孙女早点长大上学,我也好早点回老家。”

如此,老年漂的双城生活,是甜蜜又辛苦的。有人羡慕其可以尽享天伦,有人说更希望闲云野鹤,子女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可话虽如此,子女一旦在远方召唤,又有几人是无动于衷?因亲情而生,又因亲情而困。这种局面如何能解?

简媜有一本散文集,《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谈的即是如何面对老年。她祝愿天下的老者都有福气,能得到子女亲情的润泽。或许,只有年轻人乃至全社会予以关注、理解、包容和关爱,老年漂这一族群的生活境况才能得到真正改善。这样,他们的银色旅程才能走得更加平坦、从容。

或许,我的体悟已经离《腊八》有一点远了。但好在,作品和生命的基调是一致的,寒冷的日子总会过去,有温暖辽阔的新春在前头招手。相信着,北京的换谷,同千千万万个各地的换谷们,会过上快乐舒服的新年,幸福满足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