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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明《平安批》:追寻地方的历史印痕
来源:文艺报 | 岳雯  2021年12月08日09:20
关键词:《平安批》

优秀的小说家大约都有一种魔力,当他们凝视某一事物时,这一事物会逐渐拥有自己的轮廓、肌理和血肉,它仿佛从无生命的物质世界中被唤醒,开始轻轻呼吸,并拥有了独立的意志,焕发出迷人的光泽。现在,小说家陈继明将视线对准了“平安批”。这位从西北迁居南方的作家对于地方性文化格外敏锐。从“平安批”中,他发现了潮州人的生活世界,发现了岭南文化的性格和一段消失的时光,而这一切都丰饶而饱满地凝结在小说《平安批》中。什么是平安批?潮汕以外的读者大约会困惑于此。似乎是为了解答这一疑惑,在《平安批》的封面上,有一段关于平安批的感性描述:“有一种家书,叫‘平安批’。收到一份平安批,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在“方言释义”中,陈继明试图准确定义它:“批:指海外华侨通过批局汇寄至国内的汇款及家书,是一种寄、汇合一的特殊邮件载体。番畔来的信叫批,国内来的信叫信。”显然,批与潮汕地区特殊的地理、历史有关。早在两宋时期,随着航海技术的提高,远洋航线不断开拓,形成了规模空前的潮人海外移民潮,“侨批”应运而生。一封封饱含着动人情感的“侨批”,是往来两地的经济线、生命线,更是身在异国他乡的华侨华人的桑梓情结、家国情怀的见证。

《平安批》以梦梅远渡重洋,与“侨批”结缘、进而经营批局,抗战时期九死一生打开陆上邮路,新中国成立后创建抗战时期沉批博物馆的人生经历,讲述了侨批的历史,由此洞照了浸染着斑斑历史印痕的华侨史。在银溪村长大的少年梦梅,面对茫茫大海,预见到自己将要“过番”。这大约是印在潮州人骨子里的宿命吧。在潮州人看来,大海并不是绝路,而是通向广阔未知的生路。果然,成年后他乘船去了暹罗,与同船的乔治、陈广远结为了好朋友。到暹罗后,梦梅因为识文断字成为了写批先生,并接手了宋万昌的批局,并经营光大。1937年,抗战爆发,梦梅等海外华侨积极筹款,用于救济难民和抗日救国。潮汕失守后,海路断绝,梦梅决心带着儿子乃诚翻山越岭,历尽千辛万难,打通陆路,将积压了两年的上千封批银运回国内。这条邮路也成为梦梅生命中最富纪念意义的一条路。在65岁之前,他总是每隔两年独自徒步重走一次。在生命的晚年,他创建了抗战时期沉批博物馆。这一博物馆成为他生命的寄托所在,他要么整天待在博物馆,要么以最普通的批脚的样子继续走乡串户、四处寻访,以期救活在历史中沉睡的死批沉批。侨批与其说是梦梅的事业,不如说是他的灵魂所系。从一封封侨批,他触摸到了许多人真实可感的生命,切身感受到他自己以及身在海外的广大人群沉甸甸的乡愁,以侨批的形式与家乡、与祖国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联系。事实上,不仅是梦梅,潮州许多人的人生都是与侨批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比如,对于老祖来说,收到侨批是人生最庄重最具仪式感的时刻,涵括了人生的百般滋味,值得反复回味。《平安批》像一只长长的慢镜头,它缓缓摇动,许多人生命中最具光彩的那一刻被放大和照亮,而那些时刻,往往都是与侨批联系在一起的。侨批不再是无生命的遗物,它分享了人的情感和活力,有了自己的生命,成为流动的历史之眼。

《平安批》的魅力还在于写出了历史风云中侨批所携带的丰盈的情感力量。侨批联系着海内与海外,从这个意义上说,路是侨批的隐藏主题。小说特地写到了梦梅所走过的三条路。第一条路是出海之路。梦梅搭上“永祥号”洋船,独自一人,寻找自己的命运。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祖国,内心弥漫着希冀、迷惘、惆怅等多种复杂的意绪。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旧墙上的一粒沙子被风吹落”。这也是番客到海的另外一边寻找大陆的切身感受。他们承继了中华文化最为悠久古老的部分,然而现在,他们不得不穿山越海,为自己的人生重新开拓新的可能。第二条路,是从暹罗返回潮州的陆路。陈继明浓墨重彩地描绘了梦梅和乃诚打开陆路的过程。他们背着10斤金子,徒步穿越缅甸、老挝两国之间的漫长边境,进入云南。他们在原始森林里行路,从没路可走的地方开出新路。当这一条路被证明不可行的时候,他们又从曼谷往东,渡过湄公河,经过老挝的那曲市,翻过长山山脉,到达安南境内。然后从河内乘车向东,到海防,然后到芒街,芒街对面就是广东的东兴镇。这是一条充满了艰难险阻的回国之路,更是一条沉淀着道义和责任的生命之路。战争也好,灾祸也罢,都不能阻挡水客把批银送回家的脚步。此时的侨批,凝聚着岭南一代人们对于信义的共识。第三次写路,是抗战结束后,梦梅决定从汕头搭船去香港,从香港前往曼谷,以重启万昌的海外批业。这一次,梦梅遇到了火灾。这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时刻。此时的梦梅不再觉得自己是一粒沙,相反,他觉得自己是大海的一部分。因为,经过了漫长的颠沛流离,他开始认同自己的命运,漂流本身成为生命的新常态,他在浩大的无常的海洋中重新寻找到自己的归宿。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侨批,是写那一条条深具抒情、写实和象征意味的路,也是在写百感交集的人生。

而今,成熟的现代邮政和银行体系建立以后,存在了数百年之久的侨批已然消失在茫茫历史烟尘中。陈继明从时间深处将之打捞出来,用文学建造了一座纸上的侨批博物馆。在这里,我们听见另外一个时代的人们的心跳,发现独属于潮汕地区的历史印痕。

(作者系北京市文联2021年度签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