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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灯火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9期 | 连亭  2020年09月23日12:13

我曾多次听人说起过一个车站,它简陋,荒僻,深深地隐藏在荒野之中。

世上所有的路都远远地绕开这个荒野,却有一条细微的土路穿过它。

荒野的深处,不知何时冒出了车站,像是突然给土路缀上一颗奇异的珍珠。

尽管车站只有一块写着歪歪斜斜字的木牌,以及两间歪歪斜斜的茅草屋,但它仿佛是荒野的灯塔,又仿佛是宇宙的中心。

穿越荒野的土路,断断续续地,虚弱而又执拗地在群山褶皱之中穿行。除了居住在深山中的人,没有人会愿意走这条路。也只有深山中的人,离不开这条路。

表面上看,这是一条没有生气的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半天也看不到一个人。然而,自从那对年轻夫妻到来之后,开始涌现生机。

这一对突然冒出来的夫妻,不知什么缘由,冷不丁地出现在荒野,别出心裁地找到一条溪流,并在溪流边盖起茅草屋。后来又在草屋旁竖起一块站牌,开了一家临时歇脚的简陋饭馆,过起细水长流的生活。

我对这两口子非常好奇,尤其是那个长着细白手指的女人。

于是我搭车一路寻了过去。车子从水泥路开进土路,又转了几个山头,远远地看见荒野中有一个黑点。近了,是车站的茅草屋。

西天陡然落下去一枚火红的圆日,旷野的风瞬间大起来,我一下车,衣服就被风灌得鼓鼓的,似乎要飞起来。

只见临水的坡上,围着一圈栅栏,柴门半掩,进去是干净的院落,两间清爽的茅草屋,亮着橘橙色的灯火。站在院门,可听到潺潺的流水声,随即又传来“嘎嘎嘎”“呃呃呃”的叫声,回头一看,一地白花花的水禽正向院子靠近。老师傅指着赶鸭鹅的人说,这是刘站长。

我的来意他先已知晓,看见我本人只是个小丫头时,仍显露出意外。他热情地招呼我说,先歇歇脚,我给你们做饭,今天有鱼。

我站在一旁看他忙活,以便随时可以搭把手。他从鱼篓中拿出一条青鱼,放在砧板上,握着菜刀麻利地刮去鱼鳞,剖肚去肠,剁成块状。他说,这是门前那条水的野生鱼,可鲜了!

不久,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吆喝声,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人挑着两捆柴禾,咯吱咯吱地走来。她个子很小,草帽把脸遮住半边,看不清模样。待她卸下担子,脱去草帽,露出汗水浸透的额发,小而尖的脸残留些许污迹,眼睛却又大又亮。待洗干净脸,理好头发,露出端庄的五官,清秀的眉眼。虽不是特别漂亮,却让人有说不出的喜欢。

大嫂一回来,还没歇口气,就帮忙做饭烧菜。她说:“难得你能到我们这个地方来,也没什么好吃的招待,但我们尽力让你们吃得高兴。”老师傅笑着说:“大嫂说笑了,您的手艺,没的说。”

我左看右看,问这问那,才知这儿并不是公办的车站,而是过路车临时的歇脚地。也不知谁先管这叫车站的,叫的人多了,就成了习惯叫法,其实只是夫妻俩的驻留地而已。

起初,过路人只是讨口水喝,后来就想吃碗热饭,再后来还图能小睡半晌,慢慢地小店就开起来了。店虽小,但五脏俱全,吃喝、睡床都有,价格相当实惠。他们开垦菜地,圈养鱼窝,放养鸡鸭,菜、肉就能自给自足,米、油、盐则由过路车捎送。

无疑,荒野中的生活,是贫瘠、孤独而又寂寞的。经常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人车路过,只有旷野的风不断敲击他们的木门。偶尔,刘站长搭过路车进城置办物品,这时荒野中就只剩大嫂一人,无边的孤寂随着风浩浩荡荡而来,吹打着这个柔弱的女子。这需要多么坚强的心,才守得住这一片荒野啊!

“怎么想到要来这里住下呢?”我抓住时机问。

“早些年我在水文站看水库,单位要安排人到这里勘察,我就带着你大嫂来了。你别看这里只有些不起眼的土疙瘩,却是几条水的发源地,野地里长的草木,多半还是珍贵的草药。”刘站长略带自豪地说。

“你们觉得苦吗?”我下意识地问。

“说不上苦还是不苦,但总得有人来。本来我也不用常驻此地,你大嫂喜欢这里,我们就不着急走了。”刘站长淡然地说。

我看向大嫂,想要寻求她喜欢这里的答案,但她只是温和地笑,并不言语。

“你们在这多久了?”我接着问。

“一年多了。本来半年前就可以走,你大嫂说要弄出个像样的车站再走。”刘站长说。

“怎么弄呢?”我好奇地问。

这时大嫂开口了:“现在不是有新农村政策吗?向政府打报告申请。”

“是的。”刘站长赶紧接话,“那山里的村主任原先没这个意识,我们跑去村委几次,跟他们讲修路的事。现在啊,村干部和乡亲父老都在为这事筹备呢。村委已经向上级交申请了,申请书和材料还是你大嫂帮忙拟写的呢。”

我有些惊异,想不到这个握刀砍柴的弱女子,还是个笔杆子。

他们继续说着山里、旷野里的新鲜事儿,我听得越来越入迷。草屋外,山风吹动,他们的话也在我心中滚动,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这人世间看似不起眼的山沟溪涧,却关联着千千万万的人,看似平淡无奇的人,心中却怀着绵长的善良与爱,看似云淡风轻的话语,却隐藏着动人心魄的故事。

屋外出现喊声,是一个夜行司机来歇歇脚。他刚走进来时,面庞挂着锐利的风霜,瞬间被灯光融化。

刘站长拉他入座,大嫂连忙洗碗、盛饭。

过路司机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大嫂连忙说:“不麻烦。你辛苦了。这么晚还跑车。”

“运的都是化肥、种子,农忙将近,要得急。幸好到你们这能吃上口热饭,我赶一赶也值了。”司机笑着说。

吃完,休息不到一刻钟,司机就简短地告辞,打着车灯,独自向山那边开去。看着他远去的车光,我想象着他在旷野中看见此处的灯火时,内心该是多么激动啊。

夜深,大嫂把我领到另一间茅草屋,摁亮灯,指着一张小而整洁的床对我说:“妹子,今晚你将就睡在这儿吧。”

正当我准备扑到床上蒙头大睡时,才离开不久的大嫂来敲门拎着一壶开水对我说:“刚烧好的,你留着喝。”我接过水壶,连忙称谢。怕我不习惯,她又笑着嘱咐我一些话。

夜深,我独自躺在荒野中的小床上,无边的风吹彻旷野,却吹不灭这屋里的灯。

第二天白天,我亲眼目睹许多车辆颠簸而来,又满足而去。人们在这里抚慰辘辘的饥肠,伸展酸痛的腿脚,洗去蒙尘,赶走困倦。风尘仆仆的司机,各形各色的乘客,似乎都对这里感到熟悉和亲切。有一些做女红的妇人,还拿出侗族刺绣品让大嫂指点。

临走时,老师傅指着不远处的一条白线对我说:“看到了吗,那是以前车常走的路,自从有了车站,大家都愿意绕一里路到这里,就走出了另一条路。”

一天,在朋友聚会上,大家一时兴起,齐唱美国民歌《乡村公路带我回家》,“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歌声把我带回荒野中的土路,我突然非常想念那对夫妻,萌生再去看望他们的想法。

那天下午,车驶离国道后,我惊喜地发现,原来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路仍是弯弯曲曲的,车开起来却快很多,原来四个多小时的车程,现在只需两个多小时。

薄暮时分,过了一个山头,我再次看见旷野中熟悉的灯火。它是那么小,却又那么亮。灯光如豆,闪耀在辽阔的天地间。

这一次所见到的车站,已经有很大改观。两间茅草屋新翻了一遍,还新建了一间专供路人休息的水泥砖房。

更令人惊喜的是,阔别一年,大哥大嫂竟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娃娃。我到的时候,大嫂正背着孩子在屋里屋外忙活。

我放下行李,就开始一边帮忙干活,一边和大嫂闲聊。

大嫂问:“你看见新修的路和车站了吗?漂亮吧。”

我说:“漂亮,没想到你们把这事办成了,真了不起!”

“了不起的事情多着呢。你慢慢就知道了。”大嫂神秘而又自豪地说。

正聊着,远远地看见大哥从茅草掩盖的小路冒出来,然后靠近,变大,最后清晰地出现在门前。他手里拎着一条鱼,肩上扛着一个测量仪,一看就是去勘察水文回来了。

他一见我就笑我是冲着他的鱼宴来的。的确,他烧的鱼,清甜可口,余味无穷。别说此前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此后也难再吃到。

这一次,他变换了做法。清洗鱼肚,塞葱,鱼身抹一层盐,将草药与姜汁一起捣烂做锅底,然后小火煨鱼。开锅时,清香四溢。

饭后,大嫂给我端来独特的山茶,清香中带有绵长的回甘。我忍不住赞叹道:“你们真了不起。也只有你们,才能挖出这些宝贝。”

大嫂笑着说:“每样东西都有它的好,就看人懂不懂。你看这草药,不懂的人只当杂草,中医叫它老虎根,最是清凉温和的补药。”

这一次,大嫂给我看了他们勘察的图纸和记录,以及一本她聊以消遣的日记本。我惊讶于其中内容的丰富,还有那不能自弃的才情。

我在日记本里,看到一些关于草药的记录,正疑惑,大嫂若有所思地对我说:“要是能在这里办个诊所就好了。山里到县城一走就是大半天,半路上万一有个什么情况,发烧了,拉肚子了,晕车了,到了这里有个人能给他们看看,那才叫好。”

“这想法好!”我兴奋地说。

“别听你大嫂瞎说,荒山野岭的办什么诊所。她是吓傻了才有这想法。”大哥笑着插话。

“这是怎么说咧?”我追问。

大哥慢悠悠地说道:“上回客车经过,有个大肚子女人,突然要生产,大家慌得不行。幸好车上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懂接生,才在这儿把孩子生下了。”

“小侄女也是在这生的吧?”我好奇地问。

“没,车上生的。那天我出去勘察,她一个人在这里,才八个多月的肚子,谁想得到她突然肚子疼,我不在,她就托过路的司机拉她去医院。还没到医院,半路上孩子就出来了。你说这女娃娃跟她妈是不是一个样,惯会搞突袭。”说完大哥怜爱地拍拍大嫂的手,又摸了摸孩子的脸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