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18)

　　危急时刻，救兵赶到！一个敏捷身影猎犬般从教学楼蹿至行凶者背后，使出标准的擒拿动作——双手拍击对方肩膀，趁其回首之际，迅速屈身从背后抱住冯胖子的双膝，右肩猛力往前扛。被袭者猝不及防，肥大身躯直挺挺应声扑地，摔了个满脸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童子挟弹以俟。冯胖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瞬间从偷袭者转为被袭者。形势再度逆转。赵大壮骑在对方背上，抓住头发将冯胖子的肥头往地上一通猛磕。无奈对手力量大过自己，冯胖子挣扎着又翻了上来。四人拼命厮打，地上滚成两团。校长、教导主任和几个男教师闻讯匆匆赶来，死拉硬拽，好不容易才将我们分开。这场恶斗战况惨烈：我遍体鳞伤，五官被打得变了形；赵大壮满脸是血；瘦猴一瘸一拐；冯胖子鼻青脸肿。

　　双方从此势如冰炭，见面就恶狠狠互相拿眼“罩着”，都放话让对方“等着”！一场恶战扬名校内外，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都知道赵大壮是我的忠实朋友和坚定的保护者。“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学校再没有人敢把我下眼观，所到之处见到的都是谄媚的笑脸。动乱时期，拳头就是硬道理。是好兄弟帮我恢复了自信，重新挺起胸膛！赵大壮仗义赴难，舍身救友，我打心里感激，“谢”字刚出口，就被发小堵回去：“别说那个，说那个见外！咱俩是兄弟，谁敢欺负你，就是往我脸上抹屎，豁出命也要跟他干！” 我红了眼眶，激动地说：“咱俩下辈子还做兄弟！”

　　我和赵大壮都喜爱读史，我喜闻汉唐轶事两宋典故，他酷爱读明清历史，“饮河之鼠，各充其量”。历史课徐老师今天给我们讲辛亥革命，讲到同盟会纲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同桌脸色通红，双目圆睁，呼吸急促起来。我侧过脸看了好友一眼，不明白这家伙激动什么。正纳闷着，赵大壮高高举起右手，未等老师允许，自己就腾地站起，大声问道：“老师，请问清朝算不算中国？鞑虏算不算中国人？”头发花白的历史老师愣住了，估计他老人家教了大半辈子历史课，还是第一次遇上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提出这样问题。沉吟片刻，历史老师对学生提出的问题不置可否，顾左右而言他。赵大壮不依不饶，继续追问，“康熙统一台湾，乾隆平定准噶尔，统一新疆，一举解决中国历史上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旷日持久的冲突，巩固中国多民族国家统一，奠定现代中国版图。清朝乾隆时期，中国版图东起库页岛，西至葱岭、巴尔喀什湖，南跨曾母暗沙，北至外兴安岭，开辟疆域，居功至伟。毛主席都说‘我们还靠着乾隆吃饭’。既然都是中国人，同属中华民族，就应平等相待。同盟会凭什么‘驱除鞑虏’？谁给了他们这个权力？”历史老师无言以对，借口“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一时半会儿很难说清楚，咱们以后找时间再慢慢切磋”，暂且搪塞过去。

　　又过了两周，不见历史老师来和学生“切磋”。你不找我，我去找你，赵大壮追在历史老师屁股后面，强烈要求，必须立刻“切磋”！那会儿的历史老师只会在课堂上照本宣科，被离经叛道，又是一根筋的学生弄得头疼不已，见了就想躲，实在躲不过，只得被迫坐下切磋。历史老师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最后半遮半掩承认：“排满”是狭义民族主义，同盟会纲领有待商榷之处，“驱除鞑虏”改为“推翻清廷”似乎更妥。历史老师很快就为这次“切磋”后悔了，下班后，将正在操场踢球的赵大壮叫到办公室，先是热情地取出自己干净毛巾让学生擦汗，接着给学生沏了一杯热茶，恭恭敬敬双手递上。弄得赵大壮受宠若惊，由不得胡思乱想：莫非历史老师看上本人？引为同道，要招自己为婿。顺便说一下：历史老师的女儿叫徐诗荷，比我们低一级，相貌古典雅致，皮肤白皙，两腮桃红，淡扫蛾眉，樱桃小口，长相仿佛古画里的仕女，不苟言笑，神态幽怨，仿佛含恨出塞的王昭君，许多男生都对她有想法，赵大壮也未能免俗。历史老师和颜悦色、拐弯抹角说了好一会儿，将自己身体欠佳、老伴多病、儿子待业的困难家庭说成是一条年久失修的破船，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无奈学生天资鲁钝，不明白话外之音。见学生不得要领，历史老师急了，顾不得师道尊严，低声下气哀求学生：请不要与任何人说起咱俩私下切磋过历史问题，以免引起上面不必要的误会。赵大壮失望之余，应了下来，同时永远失去对历史老师应有的尊敬。

　　赵同学信守诺言，只将师生秘密谈话内容告诉我一个。我听后朝地上啐了一口，轻蔑地说：“老家伙在学校待久了，胆子还没耗子大，估计早就被历次政治运动吓破了胆。”赵大壮补充道：“不是吓破胆子，是被吓破卵蛋。白天精神阳痿，晚上鸡巴阳痿。”我俩都笑了，笑完，想起历史老师畏畏缩缩的模样，心里又都有些凄然。我对好友的做法也不以为然，看三国流泪——替古人担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驱除不驱除鞑虏，关你个屁事！你又不是鞑子生的。”赵大壮不爱听，一对白眼珠子翻得像樟脑丸。我心里好笑，表情严肃：“这就怪了！一提驱除鞑虏你就满脸不高兴，丧家犬般惶惶不可终日。我明白了：你小子准是汉奸出身！给我老实交代：你是引狼入室大汉奸吴三桂的直系后代？还是卖国贼洪承畴的嫡派子孙？从实招来，饶你一条狗命！”赵大壮笑骂：“放狗屁！你小子才是大汉奸后代！”我继续拿好友开涮：“对贩夫走卒野老村夫来说，每日柴米油盐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大明与大清有多大区别？说到底都是家天下，只不过一个朱姓，一个爱新觉罗氏。燕王朱棣扫北，夺了亲侄子的帝位，明确告诉不识时务的方孝孺‘此本朕家事’。无独有偶，慈禧太后将自己做主废立皇帝看成‘家事’，绝不容外人置喙！在独裁者眼里，无论你是大臣，还是庶民，统统都是家奴！偏偏有人脑子进水，忘了自个儿奴隶身份，拿自己当根葱，对主子‘家事’ 闲操心，结果操掉了脑袋！谁家坐龙庭，与升斗小民何干？内夏外夷之防，过去看得比天大，防来防去，难防汉化，年深日久，遂成一家。‘以华夷之异，有怀介然’，古人心存惕惕，今人看来却意义不大。‘谁坐江山，给谁纳粮’，老百姓只要不被无缘无故砍头，只要戏照样看，酒照样喝，饭照样吃，鞭炮照样放，麻将照样打，婚丧嫁娶照样进行，对于天下究竟是谁家的这个问题，从来也没多大兴趣。你小子却如丧考妣，激动地上蹿下跳，活像误吃了辣酱的泼猴，犯得着如此冲动吗？”

　　赵大壮定定地看着我，神色严肃，像是要告诉我一桩机密大事，看得我莫名其妙，也跟着紧张起来。停了一会儿，得到我保守机密的誓言，赵大壮正色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咱俩是铁哥们，我实不相瞒：我祖上隶属满洲正黄旗，满族老姓瓜尔佳氏，我爷爷生前官封武略骑尉，正六品，是同盟会口口声声要驱除的鞑虏！”我死死盯着赵大壮，像是发现对方是潜伏地球已久的外星人，结结巴巴地问道：“鞑虏？你，你爷爷、我师父怎么会……会是鞑虏？闹了半天，你居然是个小、小鞑子！不对！你家不是姓赵吗？我从未听说过旗人里有姓赵的，开、开国际玩笑。”

　　“你小子伶牙俐齿有余，判断力却明显不足。”发小对我的智商一番嘲弄，接着说，“我爸爸随祖母姓赵。我爷爷汉姓关。清帝崇尚关羽，《三国演义》被皇太极下令译成满文，是八旗官兵必读书籍。关帝在旗人心中的地位至高无上。满人姓关的很多，最有名的当推与贺龙一起开辟晋绥根据地，八路军一二○师政委关向应。”

　　“你祖母是不是汉人？你妈是不是汉人？”

　　“祖母是我爷爷续弦，她是汉人。我妈也是汉人。”

　　我哈哈一笑，戏谑：“这就对了！驱除鞑虏只是说说而已，我们非但没有付诸行动，还给老鞑虏、大鞑虏每人都娶了一个汉族媳妇，最后生下你个有汉族血统的小鞑虏。你这小鞑虏十有八九最后还得找个汉族姑娘当老婆。血缘水乳交融，满汉文化大同。你这个游牧民族的后裔喜读《史记》《资治通鉴》、唐诗宋词元曲，津津乐道中国古代四大名著，对高贵的华夏礼仪文化崇拜得五体投地，最后索性连姓氏都随了汉族，满语一句不会说，为何还怨妇般执拗？对历史问题纠缠不清、喋喋不休？”赵大壮瞪着我，瞪着瞪着，“扑哧”一声，自己先乐了，先是争辩：“古代游牧民族居住地带气候寒冷，入冬常有大批人畜冻死，迫于生存危机，大举南下，往气候相对温暖地区迁徙，寻求新的生存空间，中外概莫能外，这与正义无关。”继而承认八旗入关杀戮太重，失尽民心，趁大明之危，天下得来太易，难以服众，虽有康雍乾盛世，却闭关锁国，屡兴文字狱，清朝末年外侮内乱，民不聊生，官吏腐败，暮气深沉，人心思汉，清运已尽。发小同意好友说法：一切朝前看，对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

　　我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中国人都随父姓，你家为何与众不同？”赵大壮神色骤然暗淡下来，叹口气，说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我慢慢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