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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2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30日14: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之沪

  四十年后,前清武略骑尉随转业的儿子从关外重返长安。故地重游,昔日城墙巍峨、占地广阔、营房校舍密布的满城已荡然无存,我爷爷嗟叹不已。铁家私人小院已改为公家煤炭店,问起送水的老铁,都说不知道。我爷爷不死心,顺着北城墙根一路问过。关外乡音引起一个脑后留小辫、银须过胸老者的注意,过来一搭话,汉话改成满语,细问,是满城旗营的老兵。问起满城家眷的下落,老旗兵连连摆手,说旗民除了冒死越过城墙逃命的,躲进洋人教堂侥幸活命的,其余的多死于战乱。佐领听得泪流满面,彻底断了寻找家人的念头。老旗兵说自己和一帮过命的兄弟见大势已去,脱了戎装,换上汉服,趁乱潜入北门里一带,说多亏了一些汉人朋友,没有他们掩护照应,怕是当年难逃一劫!改名换姓,非张即赵或姓李,借汉人大姓繁衍至今。我爷爷叹口气,说我儿子也随其母改姓赵,世事由势不由人,语调透着末路凄凉。

  说话间,屋里又来了几个脑后留小辫子的满城老人,说是闻讯赶来给佐领大人请安。大家提起从容赴井自尽的西安将军文瑞,又是一番唏嘘,说起幕僚秦鹤鸣为文瑞收殓,齐齐跷起大拇指,都说危难时刻,旗人尚且避之不及,幕下一个汉人却挺身担当,甘冒刀斧加颈风险为东家收殓。“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城头易帜,操行不改,古城犹存国士风,令人感叹!我爷爷重提当年舍命救故人,坚决拒收报酬的老铁,大家又是一番感慨,都赞老铁侠骨义肠,古风犹存,都说要帮佐领大人了却心愿。在几位老旗民帮助下,我爷爷最终找到一个解放前也是卖甜水的老头。同行说老铁已死多年。问人埋在哪,老头撇撇嘴,说一个老绝户头还能埋在哪?北门外乱葬坟岗子呗!我爷爷带着香烛冥钱寻去,荒草连天的坟地时有野狐出没,土馒头一个接一个,没墓碑者居多。我爷爷寻无可寻,奠无可奠,昊天罔及,阴阳永隔,只得仰望上苍遥遥祭拜,祈祷故人冥福。老爷子痛思亲人故旧,大哭一场,怏怏而归。“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外感风寒,内伤于心,年迈人回来一病不起,临终前嘱咐家人将线装本和逝者一起烧了,让那段历史随他老人家灰飞烟灭。

  “那本线装书里写的什么?”我好奇地问。赵大壮脸上神色肃穆,郑重回答:“上面详细记载着西安满城城陷始末。”我想起师父出殡之日,不知从哪跑来一伙糟老头,跟老爷子一样,每个脑袋后面都拖根花白小辫,仿佛从银幕里跳出的清代遗老,其中两位更怪,焦黄辫梢系枚正面呈金黄色的“康熙通宝”,民间称罗汉钱,又叫万寿钱。老头们见面互相屈单膝请安,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懂。见了灵桌上遗像,人人号啕大哭,个个如丧考妣。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来的俱是在旗老人,说的全是满语。

  一个王朝覆灭,为它凭吊的只剩下封建遗老、前朝旧臣。

  四

  天无绝人之路。家里困窘当口,我接到父亲从监狱的来信,说自己多次申诉终于引起上面的重视,经司法部门甄别,认为量刑过重,将刑期减至三年。按此计算,本人刑期已满,改在劳改农场就业,每月开十八元工资,现随信寄去十元钱,以后月月如此。父亲信里希望我担起长子的责任,照顾好弟妹。所谓家庭幸福,就是屋里没病人,监狱没亲人。我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茫茫寒夜里,苦苦跋涉的夜行人终于看到一线曙光……

  社会乱成一锅粥。学校停课,学生每天来校不过是为了消磨无聊光阴。人闲饭饱生余事,青春躯体元气淋漓,充沛精力无从发泄。校园里隔三岔五上演武打戏,有本校与本校打,有本校与外校打,还有本校学生勾结外校学生来前进中学大打出手。我和大壮都料到与冯氏兄弟早晚还得有场恶斗,提前做了准备,我书包里装块板砖,他随身带菜刀。过了好长时间,仍不见对方动静,紧绷的弦又慢慢松了。

  今天下午,建中足球队应约来校比赛,操场围满观众。飞毛腿赵大壮出任左边锋,我抱着衣服场边助威。赵大壮两条粗壮的大腿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满场飞奔,前突后截,头顶脚踢,一人独中两元,赢得全场喝彩。我正在热烈鼓掌,一眼瞅见不远处的冯氏兄弟,阴冷的眼神斜睨着我,交头接耳,像在商量对策。我心里一沉,转而释然,操场这么多人,你俩能把我怎么样?何况我身后还有个生死与共的好友。想打,你们就放马过来!双方势均力敌,3∶3比赛结果皆大欢喜。观众潮水般拥出校门,赵大壮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说说笑笑往回走。出门不远,迎面看见冯氏兄弟。冯胖子提根垒球棒,瘦猴袖筒里藏着铁连枷,都是一脸杀气。看势头不对,我赶紧摸板砖,这才想起书包放在教室。赵大壮也是两手空空。“小叔,就是这俩!”冯胖子指着我俩喊道。话音未落,身后两只蒲扇般大手分别抓住我和大壮的后领。我俩使劲挣扎却无济于事。我心里暗暗吃惊:这家伙力气真大!刚才还热热闹闹一帮人,瞬间只剩下我俩。同行众人受惊老鼠般一个个飞快溜走。

  冯占魁膀大腰圆,身高一米八八,五十年前,如此身高在国内称得上巨人。冯占魁是北方交通运输学院风云人物——校男篮主力中锋、省运动会男子铁饼比赛纪录保持者、国家一级运动员。冯占魁生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堪称美男子,是青春躁动男孩眼里的偶像,情窦初开女孩心中的白马王子。到了这会儿,我才晓得冯占魁是冯胖子的亲叔叔,心里暗暗叫苦。冯占魁松了手,将我俩上下打量一番,眼神带着轻蔑,像是说这号小角色还用得着我亲自出马,手也懒得动,从牙缝里冷冷挤出一个字:“打!”见我俩还要反抗,冯占魁撩起衣襟,从腰里抽出一个乌黑的东西顶住我脑门。旁边赵大壮倒退两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这家伙从来天不怕地不怕,我第一次见他害怕了。赵大壮惊魂甫定,一个箭步蹿出多远,边跑边喊:“端正快跑!他手里有枪!”到了这会儿,我才晓得顶住自己脑门的是什么东西,吓得腿都软了。瘦猴、冯胖子追出二三十步,自知望尘莫及,又都停了下来。冯占魁冷着一张脸,将手枪准星瞄准逃跑者的后脑勺,那一刻,我全身血液都凝固了。扳机扣动瞬间,枪口略朝上抬,“呯!”子弹擦着逃跑者头皮掠过。赵大壮一惊,逃得更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是一声“打!”冯胖子抡起垒球棒狠狠砸在我右膝上,惨叫声传出多远,后脑勺随之挨了铁拳套重重一击,眼前金星乱闪,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头仆倒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天上飘起毛毛细雨。我挣扎着爬起,用手绢堵住脑袋还在流血的伤口。我右眼眶青紫,满头满脸是血,一瘸一拐走在街上,形象甚是狼狈,行人见了都远远避开。身后看热闹的闲人却越来越多,争相打听怎么回事。有的说我是刚出道的毛贼,行窃时被当场拿获惨遭痛殴;有的认定是三角恋爱争风吃醋的结果。踉踉跄跄走出没多远,迎面邂逅打着花伞袅袅而来的费小燕,目睹惨象,她认定是流氓街头斗殴,眼神充满鄙夷,仿佛瞥见一袋活动垃圾,转身快步走向马路对面……我一瘸一拐艰难地往家走,心里充满仇恨。冯氏兄弟太过嚣张,这一次行动超越威胁和危害之间的界限,仇家下手狠毒打破以往“恐怖平衡”,报复的飓风只会来得更加猛烈!伤口流血过多,两腿越来越软,我低头挣扎着前行。“端正!”又听见那熟悉的喊声,我抬头一看,只见赵大壮提着那把明晃晃的腰刀,匆匆向我跑来。我心里一松,紧绷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刘端正,你在哪?!”屋外传来粗喉咙大嗓子喊叫,激起满楼道回音。屋里三人正在潜心研究种种复仇计划,听见喊叫不约而同竖起耳朵。“嗵!嗵嗵!”敲门声又响又急,伴着喊声:“刘端正,别藏啦,快开门!”我心里一惊,莫非冯氏兄弟带人找到家来了?使个眼色,三人赶紧四下找家伙。苟顺民吓得脸色都变了,打开窗户,随时准备跳窗逃跑。门开了,门口立着门头高、门板宽的黑美丽。

  “是你?你怎么来了?”我颇感意外。

  “咦,看你问得怪不怪?咱俩同班又是同桌,你打架受伤,我为什么不能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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