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17)

　　冯家兄弟上初中那年，交院盖宿舍楼挖地基，掘出一口清代黑漆柏木大棺材，外面雕刻着蝙蝠、松柏、仙鹤、葡萄等图案，象征福寿禄与绵绵瓜瓞。文物局的人接到报告赶来，打开棺材，外面大红锦被尚且完整，里面尸骸已化为朽骨。现场清理完毕，取出陪葬物品，死者入土为安，换个地方重新掩埋。埋棺材的工人图省事，挖个坑浅浅埋了。暴力横行时代，街上流行腰系宽板带，双手戴护腕，黑色灯笼腿，脚下白色运动鞋，名头叫得响的混混多是这身打扮。冯家兄弟想学街头好汉，却苦于囊中羞涩，看到棺材起了邪念。夜深人静，弟兄俩悄悄潜入学院操场，重新挖出棺材，将两床锦被取出，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两床棉胎拿到集市卖了，红绸苏绣被面洗净晾干，缠着巷口奉帮老裁缝缝了两条大红板带，各自系在腰间，耀武扬威地在人前走来走去。风声走漏，听到的都嗤之以鼻：裹死人的东西也贪，这俩货真腌臜！老裁缝晓得真相后，气得操着吴语方言见人就骂：“冯家两个小赤佬，棺材里拖出被头，揭下被面拿到缝纫铺，骗我说是自家的旧东西，让我帮着缝板带。死鬼入土还不得安生，真是造孽呀！老了，老了，害我老头子触霉头，倒灶了。两个小赤佬杀千刀，做这种下作事体，早晚要遭报应！”丑闻传到前进中学，冯家兄弟当天臭了街，全校师生对这俩宝货的评价是：学习成绩差一点，流氓习气沾一点，小偷小摸有一点，厚颜无耻多一点。

　　“文革”一来，冯家兄弟咸鱼翻身。冯胖子原本有些蛮力，自己引以为傲，跟着社会大哥练了几天摔跤，沾了些青皮人物的痞子气，学会几个跤绊，越发鼻孔朝天，自夸摔遍城北无敌手，等闲人压根儿不放在眼里。弟兄俩把欺负同学当作永恒运动练习，每次来校，自行车后衣架必定夹着摔跤穿的褡裢，谁多瞧一眼，就说看你小子像是有些不服气，不服就来试试！逼着立马“过招”，不把对方摔得满地找牙或当场告饶，绝不罢休！像是患了偏执型的恶狗，习惯性地逮住谁咬谁。惹不起，躲得起，都晓得冯氏兄弟厉害难缠，碰见仿佛遇到瘟神，赶紧避开。

　　这天，弟兄俩和几个喽啰在学校操场闲聊，提起周围几位街头好汉，冯胖子一脸不屑，说统统是我手下败将！瘦猴跟着敲边鼓：说我哥空有一身本事，却惜无对手，以致英雄无用处。一吹一捧正侃得起劲，冯胖子一眼瞅见学校体育教研组组长从校门进来，随即挤挤眼睛，咳嗽一声。瘦猴心领神会，迎上去先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接着亲亲热热喊声“张老师好”。不读书的年代，没人拿老师当回事，忽然有学生对自己毕恭毕敬，张老师受宠若惊，满脸堆下笑来，连说“好，好，同学好”。再想不到“同学”装了一肚子坏水。“张老师，这边请，这边有人想向你请教。”瘦猴边说，边拥着老师往前走。

　　“谁要请教？请教什么？”老师一脸疑惑。

　　“您的学生，请教体育知识——您的业务专长。”学生笑容可掬，老师心里疑惑，透过瓶底厚眼镜片，努力想看清谁要请教。无奈两只眼睛高度近视，走到跟前，才认出是全校臭名昭著的坏蛋冯东来。流氓学生忽然要向老师请教，只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体育教研组长自知不妙，借口“我那边还有点急事”，就往回转。冯胖子抢先一步，挡住去路，狞笑着说：“张老师，听说您精通摔跤技术，三五个人一齐上，也不是您的对手。学生我想跟您学两手。”

　　“不不，我不会摔跤。”老师慌得连连摆手。

　　“体育老师不会摔跤？您蒙谁？谁又会相信？”

　　“我们都不信！”瘦猴和几个喽啰随声附和。

　　“我真的不会摔跤。我在浙江体院学的专业是体育教育系，专项技术练的是径赛。同学们，你们谁如果想练短跑、中长跑，老师抽空可以辅导你们。”到了这个时候，老师还不忘育人。瘦猴撇撇嘴，轻蔑地说：“跑步还用你教？但凡长腿的都会跑。”冯胖子瞪了瘦猴一眼，假惺惺地说：“你小子懂什么？张老师说‘不会’，意思就是会，礼让三分，后退一步，老师谦虚你懂不懂？”瘦猴顺口接屁，粪里嚼渣，做恍然大悟状，“我明白了，这叫高手接招，互不点破，意在后发制人。”

　　听说冯胖子要跟学校体育教研组长过招，看热闹的从四处赶来，很快围了个水泄不通。冯胖子最爱在人前显摆，这下机会来了，予智予雄，任性妄为，暴雷般喝道：“给他换上褡裢！”张老师还在琢磨如何才能不失师道尊严，争取体面脱身。几个喽啰霸王硬上弓，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擒胳膊，解扣子，剥衣服，上衣几下就被扒光。老教师皮肤松塌塌，上身黑黢黢，秋风里瑟瑟发抖，引起周围一阵哄笑。瘦猴硬将褡裢给老师套上，推搡着催促上场。张老师窘得满脸通红，急赤白脸地说：“同学们，你们千万不要误会！老师我真的不会摔跤。”老教师这边还在徒劳地做着最后的申辩，流氓学生那边已脱了衣服换上褡裢，露出一身黑膘肉，大喝一声，扎紧腰间跤带，昂首挺胸上场，八字脚团团转，两条胳膊张开，身摇膀动，围着对手跳起摔跤手上场惯用的黄瓜架。张老师到了这会儿才明白：冯氏兄弟今天摔的是霸王跤，再由不得自己。可怜老教师比对方低了大半头，身躯小了一圈，仿佛瘦小羸弱的老猫遭年轻巨鼠戏弄。面对咄咄逼人的对手，张老师操着南方口音苦苦哀求：“冯东来同学，求求你不要这样做。老师真的不会摔跤，这样逼老师不好，真的不好。我对这样做是有自己看法的。”话还没说完，老教师已被学生一个“钻档靠”贴身钻入，喝一声，高高扛起，脚高头低，原地旋了几圈，“咕咚”一声，被狠狠掼翻在地！幸亏搞了大半辈子体育，身子骨还算结实，当下没被摔散架。周围顿时乐翻天！都说体育教研组长原来是个“菜包子”，摔跤莫说过招，连招架之功都没有，培养的学生不会打架，纯粹是误人子弟，吃公家冤枉！近视眼镜跌落一边，可怜老教师看不见，跪在地上，瞎子般摸来摸去，好容易才摸到眼镜重新戴上。“三跤两胜，还得再来一跤。”瘦猴在旁大声宣布。老教师正在努力往起爬，一听这话，又倒了下去，坐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

　　“敢上场就要输得起。老师平时口口声声教导学生：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轮到自个儿却成了怂包软蛋，既怕苦又怕死，如何为人师表？学生们可都看着呢，赶紧起来接着摔！你到底起来还是不起来？！”瘦猴边拿老师开涮，边往起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老师的脸窘得像块红布，一句话也说不出，挣扎着站起。瘦猴转过身，大声吆喝：“让开，让开，让开场子！都给我往后站。”乘观众圈子略为松动之际，体育教师瞅准空隙，猫下腰，飞快地扒开人腿，以百米速度逃跑，猎豹般瞬间蹿出多远，被扒掉的衣服也顾不得了。事发突然，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瘦猴第一个反应过来，急起直追，边追边喊：“你往哪跑？！跤还没摔完，还我褡裢！”头发花白的老教师边跑边脱下褡裢扔在路边，赤裸上身在前面发足狂奔，后面一群顽劣学生在瘦猴带领下穷追不舍，大喊“站住！”“你往哪跑！”“前面给我截住！”

　　学生追逐老师立刻成为大街上一道奇异风景。来往行人都看愣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认识张老师的，说逃跑的老头是前进中学的体育教师，一辈子兢兢业业教书育人，这会儿却不知犯了何事。行人驻足观赏，这个说：莫非学校组织老师和学生在马路上赛跑？那个道：赛跑可以，裸奔不行！老教师光脊梁，只穿条大裤衩在街上狂奔，像什么样子？更有大胆假设：莫非老师一时糊涂，做下有伤风化之事，被学生抓了个现行，自觉没脸见人，只能拼命逃跑，衣服都顾不得穿。体育教师毕竟术有专攻，径赛老底子还在，老骥奋蹄，与后面追兵距离越拉越远，最终在拐弯处消失不见。街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得知原委又一起摇头叹息，真是造孽呀！纷纷感慨世道日下，人心不古，以往尊师重教变成如今学生拿老师开练，好比忤逆子打爹，家长只有逃跑。

　　二

　　“一二三，贪污犯！四五六，快背砖！”喊声刚落，后面传来一阵哄笑！我听见喊声停住脚步，一股黑血直蹿脑门，脑袋里“嗡嗡”作响，王八蛋欺人太甚！我慢慢转过身，看见操场沙坑旁双杠上并排坐着四个坏小子，带头喊的是瘦猴。冯氏兄弟几次向我挑衅寻事，想到那个千疮百孔的家再也经不起风浪，我都咬牙忍了。此刻忍无可忍，欺负我可以，当众侮辱我挚爱的父亲不行，郁积在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我两眼喷火，槽牙咬得“嘎巴”乱响，两只拳头攥得铁紧，一步步朝双杠走去。苟顺民一旁看得害怕，过来拦我，被一把甩开。“刚才是谁喊的？！”我怒目圆睁、脸色血红、面目扭曲、形象狰狞，三个喽啰吓得不敢吭气。瘦猴却满不在乎，居高临下斜睨着犯人的儿子，轻蔑地说：“有拾钱的，没拾骂的。我们喊我们的，关你个屁事！”肾上腺素瞬间涌上，浑身打摆子般抖个不停，上下牙磕得“嗒嗒”作响，我恨不得一刀结果了这厮！见我再不说话，瘦猴错判形势，误以为对方不敢把自己怎么样，继续挑衅：“隔墙扔砖头，谁倒霉砸死谁。砸着了自认倒霉。”我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拽住瘦猴双腿，猛地朝下一拉，挑衅者从高处摔倒在地。瘦猴挣扎着爬起，被我一脚踹倒，骑在身上一通暴打。“打架啦！”在校学生呐喊着，潮水般一齐向风暴中心涌来。我正打得起劲，“咚”后脑勺挨了一记重拳，眼前金星乱闪，接着身子腾空而起，重重跌落在地。袭击者是冯胖子。形势瞬间逆转。围观者惊呼声中，弟兄俩围着我拳打脚踢。我双手抱头，咬着牙一声不吭，在地上滚来滚去，任凭拳头脚尖雨点般落下，苟顺民带着哭音一旁劝阻：“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却不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