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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1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30日14: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之沪

  三

  武昌首义的消息传遍全国,各地纷纷响应。同盟会联合哥老会和新军,瞅准八旗驻防军官逢周日休假的空子,1911年10月22日在西安起义,辛亥革命打响第二枪!起义部队定名“秦陇复汉军”,张凤翙为大统领。满城位于西安城里东北角,占地约全城四分之一,为城中之城,是五千八旗官兵和家属居住地。满城城高墙坚,易守难攻,我爷爷是旗兵佐领,本可率铁骑冲出重围,部下也都劝他速去搬救兵。他却放心不下一家老小,宁死不去,率领旗兵日夜苦战。23日下午三点,轰隆一声巨响,全城为之震动!满城城楼火药库被复汉军炮火击中,引起激烈爆炸和冲天大火!旗兵死伤甚众,武略骑尉倒在残垣断壁里。西安将军文瑞,满洲镶红旗人,见大势已去跳井自尽。清军官兵亲属阖家自杀者众多,剩下的缒城逃亡。血战数日,复汉军最终攻破满城,城内营房和校舍均被炮火轰毁。夜半时分,佐领醒来,挣扎着从死人堆里爬出。四周漆黑,战事结束,大街小巷空无一人,沿街店铺大门紧闭。复汉军士兵设卡盘查,远处不时传来急促的奔跑声,喊叫声,夹杂着零星枪声,像是在追捕漏网的旗兵。佐领不敢在大街上行走,一瘸一拐钻进背街小巷,猫腰贴着墙根一路朝西潜行,欲尽快逃离险境。正走着,听见巡夜更夫敲响梆子。佐领心里一惊,时辰已至五更!自己身上多处负伤,浑身是血,一会儿天亮了,何处藏身?今日怕是在劫难逃!饥渴痛交加,再也走不动,贴墙出溜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在心焦如焚之际,身后传来驴车硬木轱辘在石板路上行驶的隆隆声,车夫嘶哑着嗓子呐喊,小巷里响起秦腔黑头慷慨激越的吼声:

  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单某人独骑把唐营踩,只杀得儿郎们痛悲哀。

  遍野荒郊血成海,尸骨堆山无处埋。

  小唐儿被某胆吓坏,马踏五营谁敢来……

  单童一死阴魂在,二十年报仇某再来!

  声音听着耳熟,佐领扭头一看,认出是天天来满城送甜水的老铁。西安城里地下水苦涩,井水只能用作洗涤,唯有西门里大水井抽上来的是甜水,故有“甜水井”之称。老铁是个老光棍,养了一头周身乌黑、四蹄踏雪的关中大叫驴。驴子拖辆加宽的板车,车上装个一人多高、两人抱不过来的大木桶,下面装个木塞。老铁靠卖甜水为生。驴子每日拉车从西门到东门,老铁一路吼着乱弹。老铁早先在城里秦腔剧团唱黑头,因嗓子倒了仓,只得改行。老铁是个热闹人,走哪都乱弹吼声不断。街上闲人们拿他开涮。这个说:“错了,错了,唱错了!老铁你该扮装唱秦腔《卖水》,怎么唱起《斩单童》?”那个捂着耳朵道:“老铁再别扯着嗓子吼了,小心把驴惊了!”老铁嘿嘿一笑:“四条腿的驴惊了不要紧,只要不把两条腿的人惊了。”驴车走远了,闲人们才回过味,笑骂:“这老东西拐着弯骂人,拿咱们和驴比!”

  满城是城中之城,一墙之隔,满汉居民从不往来。老铁是汉人里的特例,来满城佐领家送水次数多了,和我爷爷混熟了。八旗兵营等级森严,每人只与同级官员交往,下级见了上级,垂首肃立唯唯诺诺毕恭毕敬。佐领位居将军、都统之下,高居千人之上,手握兵权却透着孤独。我爷爷是个棋迷,棋瘾犯了坐立不安,顾不得官身威仪,立在自家门口转来转去,逮住谁是谁。与佐领下棋绝对是个苦差,你输了,他骂你不用心,草草了事糊弄长官;你赢了,佐领吹胡子瞪眼,气不打一处来。部属以后一见佐领在家门口背着手转圈,都远远避开。佐领今天棋瘾又犯了,看见老铁赶着驴车过来,问送水的会不会下棋。老铁回答:回佐领大人的话,小人略懂一点,只是不敢在大人面前露丑。我爷爷高兴了,非要送水的陪他下两盘。送水的不归佐领管辖,没有顾忌。两人棋艺半斤对八两,下得兴起,忘了上下尊卑满汉之分,你争我吵,嚷嚷不休,从此成了棋友。去年下连阴雨,老铁多日不来,佐领在家天天念叨。棋友再来送水,佐领认真地说:老铁你年纪大了,天天送水太辛苦。我想给城里巡防队管事的说说,给你在队里谋个差事,以后叫你来下棋也方便些。接着拿棋友开涮:等老铁吃上皇粮,给老铁张罗一门亲事,晚上再不睡冷被窝。又说老铁年纪大了,娶大姑娘难,找个小寡妇估计还能通融,说完哈哈大笑。老铁也笑,说我送了半辈子水,过惯了平头百姓的日子,看见枪炮就怕,刀口舔血的差事咱可干不了。娶媳妇就更不敢想,我光棍一条,闲云野鹤惯了,还是一个人过日子逍遥自在。再说咱年纪大了,万一哪天走了把年轻媳妇撇在半道,岂不是害人家吗?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小人恕不从命。佐领笑骂:你个老东西!别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你却拒之门外,不识抬举!过后又感叹老铁说的都是大实话,是个实在人。

  “老铁!老铁!”驴车缓缓驶近,佐领压低嗓子轻轻唤了两声。老铁眯缝着眼,摇头晃脑沉浸在自己的唱腔里,像是压根儿没听见。晨光熹微,眼看驴车就要驶过,逃亡者急了,就手拾片碎瓦朝驴车砸去。瓦片正砸在驴腿上,大叫驴一惊,事先不做任何警告,驴腚一撅,两只后蹄猛地往上一扬,主人坐在空车上闭眼正吼得起劲,事先未得一点征兆,就直挺挺从驴车上摔了下来。“驴是鬼,摔下来不是胳膊就是腿。”驴是个怪东西,别看它体型远不如骡子马大,脾气却比骡马坏得多,驴脾气一旦发作,摔人摔得特惨。老铁被摔得七荤八素,躺在地上直“哎哟”,过了好一阵才从地上爬起。主人从地上爬起,照驴腚上踢了一脚,“遭驴瘟挨千刀的死驴!不好好拉车,尥什么蹶子?寻着找抽呀!”一边骂驴,一边围着驴车来回查看,找来找去,找不出驾辕叫驴突然发飙的原因。“老铁!”佐领鼓足最后的力气。这回老铁听见了,东张张西望望,最后发现东墙下黑影里坐着一个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大汉,正对着自己狞笑! 老铁吓了一跳,颤声问道:“你,你,你是谁?你怎么会认识我?你,你是人还是鬼?”

  “我不是鬼,是大活人。你过来看看就知我是谁。”

  老铁壮着胆子过来,凑近仔细辨认,不看还罢,一看惊得失声大叫:“这不是佐领大人吗?!你,你还活着?我还以为你早就战死了,正琢磨着上哪去给大人收尸呢!”正说着,街上有了动静,二三行人从不远处匆匆路过。老铁见状顾不得说话,水也不拉了,将佐领架起扶上车,连推带掀塞进大木桶,吆喝驾辕驴子掉头,匆匆离去。

  老铁独自住在北城墙下一个破落小院里,院墙几处露着豁口,院里三间东倒西歪破草房,空气里透着淡淡的清香,窗台上放着几盆菊花,鹅黄嫩白花朵开得正繁。老铁将佐领安顿在东房,烧了满满一大锅热水,请贵客洗发净身,又去药房买回伤药敷上。佐领换上主人的干净衣服,喝了两碗滚烫的小米粥,身上感觉好受了许多,折腾一夜,躺在烧热的炕上,很快睡着了。再睁眼,已是金乌西坠、暮色初上。晚饭已备好,五香花生米、炝莲菜、煎豆腐、炸素丸子、韭菜炒鸡蛋……满桌素菜,却也琳琅满目。老铁端起酒杯,满脸堆笑:“昨夜灯花爆,今日贵客到。佐领光临,蓬荜生辉。大炮一响,商铺关张,有钱也无处买。酒无好酒,菜无好菜。小人招待不周,还望大人多多见谅。” 酒过三巡,老铁转身进了厨房,工夫不大。端上晚餐主食——满满一老碗热腾腾的油泼面。佐领饿极了,接过老碗,低头顾不得说话,连香带烫,片刻工夫,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精光。吃完,长长打了个饱嗝,叹道:“关某素日里不敢说锦衣玉食,却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论滋味,都赶不上今晚这碗油泼面香!”正嗟叹着,外面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间杂着叫骂声。屋里人同时住口,竖起耳朵,聆听外面动静。喧闹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老铁脸色骤然变了,说声“不好”,拉起佐领就朝外走。西房改成驴圈,北墙根靠着一口黑漆棺材,上面堆放着杂物。黑驴正在吃草料,见主人匆匆走进,后面跟着个生人,抬起头,“昂昂”叫了两声,提醒主人忘了添加精料和牲口上膘的豆饼水。主人顾不得理会叫驴,抬起棺材大头,一努嘴,示意客人快进!佐领还在迟疑,外面骤然响起敲门声,七八条喉咙一起扯着喊:“开门!快开门!”客人再不敢迟疑,一猫腰进了棺材,主人随即合上棺盖。见屋里人不答话,敲门变成砸门。院门被砸得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老铁披上夹袄赶紧朝外走,边走边骂:“外面谁呀?黑灯瞎火的,大门都快被你们砸烂了!我老铁还没死,就一窝蜂跑来抢孝帽子戴。”棺材里人听得可乐,又不敢笑出声,只得硬憋着。院门刚开,涌进一群人,为首的肩抗连珠快枪,说是新成立的总部稽查处派出的巡稽队,随后的新铰了辫子,臂缠白布,拿着梭镖、大刀,初看有些面熟,仔细一认,多是刚加入会党的街道闲人。进了屋,见小饭桌上放着吃的,主人不让,自己下手。你抓把花生米吃,我捏个丸子入口,更有那脸皮厚的,抓起酒壶就往嘴里灌。老铁看得来气,想着家里藏着逃犯,又不好当场翻脸。为首的边东张西望,问:“你家来过鞑子没有?”老铁没好气地回答:“鞑子没来过,耗子倒是来了一窝,挨家挨户乱窜,见什么吃什么,入口的东西都被它们糟践了!”

  “嘿!老东西骂人不带脏字,拐着弯糟蹋咱们,寻着挨揍呀!”

  “几位有没有听错?我骂没尾巴的耗子,你们跟它又不沾亲带故,犯不着站出来给它们顶缸。”老铁吃了多年开口饭,斗嘴皮子一般人压根儿不是对手。一伙人自感没趣,四下草草看了看,正要离去,为首的忽然发现什么地方不对,阴着脸问:“你家几口人?”

  “我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院子里会喘气的,除了我,只剩下隔壁那头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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