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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2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30日14: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之沪

  “既然你一个人,为何饭桌上放了两双筷子、一对酒盅?!难道你和叫驴同桌对饮?”为首的讥笑。一闻此言,众人全笑了,又都觉得可疑,齐齐瞪起眼睛,“说!”“快说!你把鞑子藏哪了?”“交出来有重赏!”“私藏鞑子,搜出来要你脑袋!”

  老铁心里暗暗叫苦,慌乱间,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脸上却神色自若,笑眯眯回答:“重赏是好事,我做梦都想得,可惜俺家祖坟埋错了地方,坟头上从不冒青烟。我说院子里会喘气的只有我和驴,可没说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人在哪?让他出来!”

  “人怕是出不来了。你一定们要见,就在西隔壁,自己过去看。”

  一听这话,个个想抢头功,争先恐后往西房里闯。佐领躺在棺材里听得清清楚楚,心想:老铁莫非要拿我献功?这下完了!马灯照见墙角棺材。一阵寒风陡然从窗外吹进,众人不由打了个寒噤,手提马灯随之摆动,灯影下斑驳黑暗随之摇晃,越显屋里阴影幢幢,黑漆棺材鬼气森森。几个家伙慌慌张张逃了出来,驴鸣伴着惊呼:“棺材!屋里停了口棺材!”为首的变了脸色,紧着问老铁:“棺材里躺着是谁?是你什么人?”

  “里面睡着我老爹。他老人家去世已经十年。”

  “你个忤逆之子!死者入土为安,为什么不早点把你爹埋了?”

  “嗐!都是没钱给闹的!我老家是山东高密。同治年间,陕西抚台曹鸿勋奏请朝廷向陕西移民,祖上迁至关中山东庄子。我老爹临死留下话:一定将他的灵柩送回山东老家安葬。千里送灵柩,谈何容易!我盘算着等攒够了钱,将驴车换成骡马大车,加盖席棚,再将老人灵柩运回。今天是他老人家的忌日。老爷子昨天半夜将棺材敲得梆梆响,提醒儿子不敢忘了。祭奠的酒菜刚上桌,就被一群没尾巴耗子给搅了。只怕他老人家显灵怪罪。”老铁说得煞有介事。佐领听得忍俊不禁,又是咬牙,又是攥拳,硬憋着才没有笑出声。一帮人信以为真,天刚黑,就撞见里面装死人的棺材,又听老光棍絮絮叨叨说鬼话,都道今夜晦气,出门不利。

  棺材密封缺氧,从里面出来,佐领大口大口喘着气,停了一阵才缓过劲来,连说:“万幸!万幸!”直夸老铁临危不惧、随机应变,有古名将风范。老铁笑道:“佐领大人给我灌米汤呢。什么名将风范?就是一嘴尖皮厚胆大不知羞的老光棍!”又调侃,“我给自己提前备下的寿材,再想不到让佐领大人先享用了。”

  第二天麻麻亮,老铁锁了院门,赶着驴车匆匆走了,一是每日营生不能停,二是出门打探消息。日头过晌,老铁回来了,带回的消息令佐领心惊:城头举起“兴汉灭满”白旗,自巡抚以下清吏逃避一空,全城汉人欢呼雀跃,个个争剪辫子,人人臂缠白布,以示满汉之分。四个城门都有复汉军把守,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旗人妇女换去两把头(旗头)和旗袍、旗鞋,匆匆改为汉人装扮,长裙底下一双大脚却将身份暴露无遗。盘查漏网的旗兵也有鉴别办法,那些帮会会员右手提把快刀,左手托个蒸馍,问行踪可疑者:“我手里拿的是什么?”回答若是本地口音:“馍”(mo  阴平),则平安无事,努努嘴,让你过去;回答若是旗人常说的“馒头”,一刀砍去,喝声“拿下!”

  出又出不去,逃又逃不了,佐领心里烦闷,借酒浇愁愁更愁,连日醉倒昏睡。这天晚上醒来,佐领忽然觉得哪有些不对,身上似乎少了什么,心里一惊,赶紧翻身坐起,摸来看去,发现自己脑后那条乌黑油亮的大粗辫子不见了!估计是客人昏睡时,主人趁机下手。客人手抚短发,两眼垂泪,怅然若失。主人劝道:“留着辫子终究是个祸害。怕佐领大人自个儿下不去手,小人就代劳了。事已至此,想开点吧。”又指着炕上棋局调侃,“世事如棋局惊变。满清入关,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多少人头为之滚滚落地!如今颠倒的世事又颠倒过来,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你们这些鞑虏进京时再想不到也有今天吧。”得知各地纷纷宣布脱离清政府,赞襄共和,大清已是惊涛骇浪中一艘年深日久、百孔千疮的破船,随时可能沉没。佐领端详棋盘残局,哀叹道:“我朝延续至今已有二百六十八年,江山易主,改朝换代,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大势已去,残局将尽,非我等所能阻挡。”老铁告诉佐领:秦陇复汉军以总司令张凤翙名义贴出安民布告:“各省起义,驱逐满人,上应天命,下顺民心。宗旨正大,第一保民,第二保商,第三保外人。汉回人等,一视同仁。特此晓谕,其各放心。”随后又相继印发《大统领檄文》《告三秦同胞文》,严禁滥杀无辜。外面紧张局势略有松动。趁此机会,咱们明天一早就走!怕关口盘查时,佐领大人开口露馅。老铁连夜突击教学,教我爷爷学说陕西方言。无奈乡音难改,再开口,仍能听出东北高粱茬子味。气得老铁直骂:好我的关大人,小人见过笨的,没见过大人你这么笨的!无奈之下,只得让佐领大人装哑巴。烧盆热水,剃刀磨利,大人被剃成光葫芦,怕被人认出,又削了眉毛,刮去胡子,脸上抹了厚厚一层黄油,黄蜡蜡一张脸像是害了重病。镜子面前一照,佐领都认不出自个儿。

  出东门是捷径,却不敢走,只因防范过严。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想遍,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走北门最保险。老铁赶着驴车走在前面,车上放着行李卷和装衣服的包袱,佐领低头走在后面。寒风呼啸,路人稀少。北城门洞里五六个荷枪实弹的复汉军士兵正围着烤火,见人走近,拉响枪栓,喝问:“干啥的?!”老铁满脸堆笑:“几位军爷辛苦了!我姓铁,就在北门里住。”老铁在西安城里卖了半辈子水,大街小巷轻车熟路,男女老少混了个脸熟。复汉军挥挥手,让他过去。我爷爷脸上的烧伤引起复汉军的注意,当下如临大敌,枪口一致对准,厉声喝问:“你是干啥的?!”佐领按老铁事先排练好的入戏,装聋作哑,嘴里呜里哇啦,或捶胸顿足,或指天画地。老铁说:“这是我哑巴外甥,家在韩城,来城里我家住了几日。现在闹着要回去。”

  “都说外甥像舅。他为何跟你一点不像?脸上烧伤又是咋回事?不对!这家伙看上去不像好人,倒像是漏网的旗兵,逃跑的鞑虏!”几个复汉军瞪起眼睛。未等对方继续盘问,假舅舅抢先道:“不说鞑子我还不生气,一说鞑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起事那天,炮声一响,全城震动!胆小的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胆大的跑出去看复汉军攻打满城。我让外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他却对我呜里哇啦,指手画脚,脸憋得通红。见我不明白,跑厨房取把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杀鸡般一通比画。民间流传‘八月十五杀鞑子’,城乡四处早就传遍了。我这才明白:他闹着要去参加起义。我说你一介平民,赤手空拳,又是残疾人,收个卖水钱你都整不明白,你还能杀人?只怕你没杀了鞑子,鞑子先把你杀了!你爹娘到时向我要人可怎么办?哑巴胡搅,聋子蛮缠。见我不让他出去,越发逞性耍蛮,摔盆砸碗,死活要去。我一眼没盯见,他就翻窗户跑了。再回来时踉踉跄跄,血浸了半个身子。我看得又气又急又心疼。外甥来时好好的,现在成了这般鬼样!让我咋向我那老姐姐交代?!”假舅舅越说越来气,抽出别在腰里的旱烟袋,铜烟锅在假外甥脑壳上敲得“梆梆”响。假外甥抱住光头,“呜哇”乱号。假舅舅边敲边骂:“我让你去杀鞑子!我让你去逞英雄,装好汉!我老姐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又聋又哑的傻儿子!把你兔崽子烧死才省心!”假舅舅的表演惟妙惟肖,几个复汉军信以为真,都说你外甥虽然傻了点,却有一颗反清复汉的心,不但不该打,还应该褒扬。都劝假舅舅别打了,赶紧上路!

  木头车轱辘一路吱扭,终于到了灞柳折别处。老铁停下驴车,抱拳作揖,郑重地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佐领大人,小的就此告辞!”佐领看着老铁,湿了眼眶,也不知说什么好。身上摸来摸去,摸出一枚拉弓射箭用的翡翠扳指,双手递给救命恩人,说:“大恩不言谢。逃亡人身上一无所有,只剩下这小玩意儿送给你,进当铺能换二三百两银子。”老铁笑道:“大人小看咱!小人真要贪财,送佐领去领赏,少说赏银千两!我舍命救你,只因大人看得起咱,从不把咱这下苦人拿下眼观。”又说,“你们这些旗人,只会斗蛐蛐养鸽子提笼遛鸟,谋生的本事全无。回家路途遥远,当了扳指换盘缠,剩下的将来做个小买卖。大人珍重,后会有期!”说完,拱拱手,调转驴车回城,边走边吼开乱弹:“说今古,道古今,说今道古人不信,只好说来与驴听。”佐领倒有些不舍,呆呆立在原地目送,直至连车带人消失……事隔多年,佐领提起老铁仍感叹不已:复汉军攻陷满城之日,救我者却是一个汉人。真是败也萧何,成也萧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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