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的地方》作品连载(22)

　　林子青的心情更加沉重。这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见到父亲被公开批斗。第一次是在他童年读小学的时候，也是在这条小巷口上，父亲耷拉着脑袋，被宣判犯了现行反革命罪。那天过后，他就受到小巷小伙伴，以及学校同学对他的异样目光和疏远。他常常在夜里躲在被窝里伤心地哭。没想到，岁月刚刚修复了他受伤的心灵，小伙伴和同学们也逐渐淡忘了他父亲的身份，他又一次遭受到更大的伤害。这一次他没有哭，他内心满是沮丧、绝望。而后来的日子里，父亲被强制劳动改造思想每天扫街，更给他带来了内心的折磨。

　　半夜里，天还黑沉沉的，整个小巷还在一片寂静中，父亲就开了门出去。不一会儿听见街道上叉头扫把在扫地的声音。他从阁楼的窗户望去，昏暗的灯光下，父亲佝偻着身子在扫街。

　　“唰——唰——唰——”叉头扫把在静静的黎明发出沉重的声响。

　　林子青听着听着心都碎了，他不知道以后将怎样面对街上的小伙伴，不知怎样面对李维思、李小红。他感到再没有脸面出去见人了。

　　强制性、惩罚性的劳动，这看似对体力的掠夺，实则是更为残酷的一种精神摧残，是对人残存的一点儿尊严的毁灭性打击，任何高昂的头颅也会低垂下来。

　　小巷空无一人，昏暗的灯光下父亲的身影晃动着，叉头扫把在地上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唰——唰——唰——”仿佛像一记记皮鞭抽在林子青年轻脆弱的心上。

　　那次公开批斗会和后来父亲每天扫地以后，小巷的孩子对林子青明显发生了改变，他们对林子青渐渐疏远了。

　　李小红不知道发生的这些事情，偶尔也来找他。

　　不满和嫉妒在孩子中蔓延开了。一直传到小巷那个年龄比较大的、在这一带打架有名、绰号叫“蚊子”的耳里。

　　“蚊子”姓文，个子矮而壮实，身上带有一股匪气。算命先生给他算命，说了一句：“要是解放前，就凭你这个性格，起码是个团长！”这让孩子们崇拜不已。“蚊子”性格豪爽，拜师学过武术，常在自家门口耍弄那一副石杠铃和石哑铃，展露胳膊上大块大块肌肉。一帮好事的孩子常跟在他身边，狐假虎威、前呼后拥、惹是生非。

　　小巷的这帮孩子内心深处，既希望自己周围有能出头的佼佼者，让他们感到荣耀，但又不愿意谁比自己强。看着林子青还有这样的女孩来找他，他们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酸味，冷嘲热讽早已说腻了，他们巴不得看见林子青出丑，以解心中不满，内心得到平衡。

　　于是，在“蚊子”面前就隔三岔五地出现挑动的语言，“眯贼”极尽挑动言辞：“他娃一天到晚拉小提琴，把自己当音乐家了，还煽了个漂亮的‘盒盒’，成天洋洋得意。”小巷里的孩子把女朋友叫“盒盒”。

　　“蚊子”不喜欢“眯贼”，讥讽道：“是不是你娃想煽那个‘盒盒’？”引得大家哄笑起来。“蚊子”又加了一句：“你娃瞎眉瞎眼也想煽‘盒盒’？”

　　常在“蚊子”身边转的是一个手臂残疾的、大家叫“爪手”的孩子，这娃年纪不大，却爱惹是生非。他也添油加醋地说：“文哥，有一次我们和别人打架，林子青打架厉害得很！听说他学过武术，他还说没有遇到过对手，简直是太狂了。文哥，要不，和他比试比试一下武艺？教训一下他！”

　　“哦？”“蚊子”盯着“爪手”，有些不相信。

　　“爪手”有些慌张，强撑着：“你不信，你问他们……”

　　“看来林子青是耍长了！该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这样，你们看到合适的时候，就来喊我！”“蚊子”扭动着手腕显示着自己的力量。

　　林子青一连好多天没去李维思那里练琴，倒是李小红找上门来。

　　林子青吃了一惊：“不是说过，你不要来，不要来！”林子青气呼呼地说着走出屋子往小巷尾走去。他生怕李小红在这里找他，知道了父亲的事情。

　　李小红紧跟着他，一个劲追问他为啥没有去学琴。

　　林子青一直不吭声，后来恨恨地说：“我不学了，不学了！”

　　李小红惊讶地看着他，一时呛得说不出话。很快，她也发狠地说：“你怎么这样和我说话？你不学了？不学拉倒！”说着她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林子青愣了，不由得慢吞吞地跟着她往槐花巷走去。

　　“爪手”连忙跑向“蚊子”那里，不一会儿，“蚊子”身后跟着小巷一群孩子，追上了林子青。

　　李小红生气地在前面走着，要进槐花巷的时候，她回身看了看跟得老远的林子青，看见他身后追上来一群孩子，不由得停下脚步。

　　小巷的孩子追上林子青，停下来围着他。

　　“蚊子”不紧不慢上前笑道：“他们说你学过武功，我们比比咋样？”

　　林子青没搭理他，他想尽快离开他们，但被他们紧紧围住。

　　“害怕了啊？”那些小伙伴七嘴八舌。

　　李小红见那么多人围住林子青，连忙转回身来，一看这个阵势，连忙说道：“你们这是干吗？仗着人多欺负人！”

　　“蚊子”冷冷一笑：“用得着人多？就我一个，没你的事。”

　　“眯贼”和“爪手”在李小红面前溜来溜去，不怀好意地干笑。李小红推开这个，那个又凑上前去，像一群鬣狗围困一只小鹿。李小红又气又急，一时不知咋个是好。

　　林子青不愿意和小巷孩子发生冲突，他知道这是小巷中对他不满的积累今天终于爆发出来了。他们在李小红面前挑衅他，就是想要扫尽他的脸面。他心中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爆发了，怒火在他胸中燃烧。如果他不答应和“蚊子”比武，他们决不会罢休。他们会继续纠缠李小红。他知道她是个性极强的女孩，他生怕她出手，激怒这些人，他们可没有骑士风度和贵族气质，他们对于女孩的耳光，会加倍地报复。更让他担忧的是，如果那样，槐花巷近在咫尺，绝不能暴露他们的住所。

　　想到这，他上前推开那些围着李小红的人，大声对“蚊子”说：“比就比！我们另外找个地方。”

　　“蚊子”一拍手：“好，爽快！”

　　林子青把李小红拉在一边轻声说：“你去转一圈再回去，别让人知道你住在里面。我跟他们去。”李小红还要争辩，林子青铁青着脸推了她一掌：“快走！”

　　林子青转身对“蚊子”说：“走吧！”说着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不知走了几条小街，他们来到一个人迹稀少的空地上。

　　林子青和“蚊子”对峙着，林子青渐渐冷静下来，他的内心十分矛盾，打架一定会给父亲带来麻烦。但他忍受不了他们无端的欺辱，尤其当着李小红的面，这样纠缠和羞辱让他非常愤怒。

　　“蚊子”慢慢靠上来，左右拳一阵虚晃，来了个“掀波逐浪”，林子青左架桥，右撞平拳，一个“金刚出世”接过，“蚊子”一个“黑熊扭身”左右平撞拳急速击打，林子青不断化解他的拳法，他感到他的力量很大，一招一式中规中矩，没有伤人的阴招狠招，但一拳制胜的愿望却非常强烈。林子青也没有心思和他周旋下去，他想尽快结束他们的纠缠。他心里明白，只有自己输了才能满足街上小伙伴的嫉妒之心，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斗。他犹豫着——“蚊子”旋即上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林子青还在犹豫中，“蚊子”一个跨步一只脚靠在他后脚跟上，肩头趁势用力一靠，脚下一勾，林子青就摔倒在地上。

　　“好！……”小伙伴吼叫声喝彩声轰然响起，他们开心极了。

　　“蚊子”明显感到林子青没有抵抗，这让他感到取胜很不光彩。他不满地说：“重新来，这次不算！”

　　林子青看着“眯贼”还有“爪手”那种幸灾乐祸的目光，听着奚落声在不断响起，他的自尊涌上心头，他浑身血液仿佛要燃烧起来，他大喝一声：“来吧！”

　　“蚊子”兴奋了，他一个“横扫千军”“左横扫拳”“右斜勾扫拳”冲上前来，左手抓住林子青的右小臂，林子青用“凿石开山”左擒掌、右锤拳一一化解。“蚊子”又一个直拳刺向他胸前，林子青感到了他的力量非常大，他耳边猛地响起了外公的吼声，“拍档！”——他一个侧闪防守，向右侧身弯腰伸出左手，掌心接住来拳往上一托，抓住拳头，又迅速抽回右臂，双手紧握“蚊子”的右手腕，往外侧一扭，右插步，左扫腿，“蚊子”应声凌空摔倒在地上。

　　“蚊子”一个腾空跳起身，笑了笑，点点头，拍拍手，嘴里叫道：“好！好！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