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的地方》作品连载(30)

　　林子青是最后一个才被准许进入宣传队的。刘队长也是无奈地苦笑道：“无产阶级的政治舞台，总要干点儿名堂出来啊！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这座城市学校之间常常相互演出，或到文化宫，或到广场。

　　林子青这个学校的宣传队水平明显高于其他学校，以周缨为主角的舞蹈队、林子青为首席小提琴的乐队，组成的“红色娘子军”剧组，在当地声名鹊起。

　　一次市里举办全省中学的会演，经历了几次淘汰，最后留下十几个水平较高的节目在城市歌舞剧院演出。林子青学校 《 红色娘子军 》 剧目中的“清华独舞”片段入选。为了提高演出水平，组委会给他们派上了专业指挥人员。

　　夜幕降临，歌舞剧院前宽敞的广场中央，一根巨大的白色旗杆上飘舞着鲜艳的五星红旗。长长的石阶通向高高的剧院大厅，剧院大厅前八根巨大的汉白玉石柱直抵厅檐，在灯光的辉映下显示出剧院的宏伟壮观，

　　林子青在进入歌舞剧院的一霎间，就像笼子里的野兽放归到野外，嗅到了森林的气息一样，感到兴奋不已。

　　暗红色的天鹅绒大幕徐徐拉开，灯光慢慢淡出，舞台上一片黑暗寂静。乐池里，指挥盯了林子青一眼，做出了准备的手势。林子青半眯着眼，身心都进入了剧情：

　　“咔嚓！——咔嚓！——咔嚓！——”雷声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扑打着椰林，浇淋在吴清华身上。

　　渐渐地，雷声裹挟着大雨远去，椰林恢复了寂静。被打得遍体鳞伤昏死过去的吴清华，在瓢泼大雨中苏醒过来，挣扎着，又倒下去……

　　小提琴声轻轻响起，仿佛看见这个场景忍不住在哭泣，充满痛惜。琴声像一只颤巍巍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吴清华身上的伤痕。琴声仿佛又在轻声呼唤她：痛吗？忍着点儿，起来，慢慢爬起来……站起来……

　　林子青的思绪一下想到了被“蚊子”打倒在地，躺在地上欲哭无泪的那种心酸感觉。李小红上前给他擦拭血痕，扶住他的胳膊让他站起来……林子青的心仿佛在滴血。

　　小提琴声哀伤地但饱含力量不屈地向上扶起吴清华满身伤痕的躯体……

　　吴清华终于站起来了，站起来了！小提琴声变得坚强有力……指挥微闭的双眼露出赞许的神情向林子青点点头。

　　“哗哗哗……”剧院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演出结束后，一个军人在后台找到林子青：“是你拉的小提琴独奏？”

　　林子青点点头。

　　“你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林子青摇摇头。

　　“哦？我可以看看你的小提琴吗？”林子青犹豫着递了上去，军人看了看琴，又疑惑地抬起头，再次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沉思着把琴还给他。

　　“同学，我是‘二炮’文工团的，你愿不愿意参军，到部队拉琴？”

　　林子青顿时愣住了，这太突然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样吧，你在哪个学校？你先和家里商量，过几天我来学校找你！”

　　军人转过身走了，四周的人充满羡慕地看着林子青。

　　部队文工团中，二炮最为出名，其演奏水平远远超过很多专业团体。尤其在这个特定时期，他们有很大的能量，他们可以不受招工招生限制，只要他们看上的，就可以把那些优秀的人才挖去。

　　那几天，同学们对林子青也是另眼相待，就连已经陌生了许多的周缨，那几天也明显地和林子青没话找话说，她的独舞也非常成功，也被其他部队文工团来的人看上了。

　　这无疑是小巷的爆炸性新闻。那段时间，林子青走在小巷，都会引来羡慕的目光，和交头接耳的私语。

　　一家人都很兴奋，林父却没有作声，皱着眉头长长叹息了一声。

　　正如父亲所预感的一样，过了几天，林子青的政审没有通过。在二炮的文工团招生中，剧组一个吹小号的和一个跳舞的女同学被招走了。他们的家庭是“灰五类”。周缨和几个家庭有严重政治问题的同学都没能通过政审。

　　二炮文工团的人还是不愿放弃林子青，他亲自调阅了林父的档案，他也感到林子青的反革命家庭问题很棘手，但他还是在努力争取。他希望学校能在个人表现方面给林子青一个超好的评价，希望以“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来解决林子青的政审。

　　工宣队刘队长干笑着：“我是个大老粗，是工人阶级。这是无产阶级的政治舞台，如果让这样一个反革命的子女参军，他的反革命父亲不就成了军属？”

　　“其他人的情况我不清楚，林子青我是最了解的。虽然没有参加过武斗，但打架斗殴这个总是存在的！还包庇过通缉的在逃犯。尤其是和他要好的高年级学生邓卫东，武斗中是一员干将，打砸抢抄，有没得血案还不清楚。林子青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会有好事？他的问题不仅仅是家庭问题，他个人的问题也是说不清楚的。”

　　刘队长的内心绝对不愿意林子青的境遇有所改变，只有这样，他的内心才安稳。他甚至有些后悔让林子青参加宣传队，虽然那次会演这个学校得了第一名，给他在市里争了不少的面子。

　　二炮文工团的人最后遗憾地放弃了。

　　林子青仿佛经历了冰与火、山巅和深渊的强烈反差。他彻底失望了，好多天他没有拉琴，他心中对自己这样的家庭产生了强烈的怨恨。但他面对满目沧桑神情黯然的父亲时，那种抱怨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在乐谱上记下了内心经历的巨大折磨，沮丧、悲凉和无奈。他的心死一般地沉寂了。

　　不好的消息接踵而来，李小红来信了，告诉他一个震惊的消息，军内现在出现了派别斗争，她爸爸也受到牵连，现在正接受审查。她去海政文工团的事情本来已经确定下来，现在被取消了。

　　李小红还告诉他，叔叔李维思回到上海后，和一些文艺界的人，被下放去了新疆，后来就再没消息。

　　城市那条河流无声无息地流着，在深秋初冬的晚上，人迹稀稀落落，林子青欲哭无泪，在河堤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冷风吹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远处不知谁在拉小提琴，如泣如诉，悲怆凄凉……

　　这段时间，他情绪低落，心情特别难受，小提琴也不拉了，他在书上找到自己情感的慰藉，他更多的时间在阅读那些邓卫东在纸厂给他的书。他的心，完全被那些书中人物所占据。《 红与黑 》 中的于连，他很佩服他那种要改变自己社会底层环境地位的精神，也很不喜欢他利用市长夫人德·瑞那的情感、利用玛特尔小姐的爱情来向上爬的手段。

　　他更喜欢 《 热爱生命 》 中的主人公，在绝望的境地，不放弃生命的一丝希望，最后终于活了下来。

　　当他在痛苦和迷茫中，当他身心俱疲的时候，那个高年级同学邓卫东又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

　　二十六

　　邓卫东是学校高六六级的学生，以他的多才多艺和优异成绩，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喜欢文学，已经在当地报刊上发表过多篇散文、小说。在课堂上他的作文常被老师作为范本来解读，他梦寐以求的是考上北大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