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的地方》作品连载(18)

　　“文革”开始后，文艺界不断传来恐怖消息。李维思也被隔离审查，那个时期最可怕的就是隔离审查，那就意味着离死亡不远了。日子更加难过了，无论是红卫兵、造反派、专案组进驻学校，对他过去海外的经历不肯放过，“里通外国”那是很大的罪名，他总是首当其冲。有几次，他的手指差点儿被弄断、砸碎，至今他左手无名指也不能正常活动。他恐惧地感到自己再待下去，也会被逼疯或自杀或者不明不白就死去，尤其是看见学校中有同事莫名其妙就不见了，他感到非常可怕。

　　在部队已经是将军的哥哥，托这个西部城市任警备区司令的战友，在这里为他安排好一个住所，然后又找人以审查的名义把他从专案组提出来，将他送上西行的列车。他才得以逃脱那个恐怖的地方，经历了几天惊魂未定的路程来到这里。

　　槐花巷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小巷，很深很幽静，由于是个死巷，来往的人也就是这条小巷里住家的，没有多余的人。

　　李维思一天到晚基本不出门，一般在家就是关上门窗拉拉琴，偶尔也借着暮色的遮掩出去，小心翼翼在周围附近转转。这座陌生的城市没有人来惊扰他，他的心暂时得到了平静的抚慰。他还是很警惕，尽量不在外面露脸，学校的专案组一定不会罢休，还会四处寻找他，说不定哪天就找上门来，将他带回去，让他再陷入那种恐怖的日子。所以他十分谨慎小心。

　　侄女李小红的到来，让他吃了一惊。哥哥家在北京，几年前李维思去的时候，见过这个侄女，那个时候李小红就在学小提琴。李维思见到她以后，知道她不是学琴的好料，但也托了北京一个音乐界的关系，给她找了个音乐学院的小提琴老师。

　　这次见到李小红，没想到几年后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李维思有些吃惊：“怎么会到我这里来？”

　　李小红瞒住了自己在部队大院引起轩然大波的那件事，她装得很轻松地说：“我们学校早停课了，我要去报考海政歌舞团，这不是来让叔叔好好辅导辅导。我爸是同意了的，不然我能找到你这儿吗？”

　　李维思一想也是，他的这个地方只有哥哥知道。看来李小红是经爸爸同意了才来的。

　　“你要考海政歌舞团？”李维思知道，这是军队级别最高的歌舞团之一，在听了李小红的演奏后，他感到这个水平还远远不够。但这年头，有这样一个爸爸，路会好走多了。他给侄女制订了学习计划，起码半年。所幸原来侄女曾跟老师正规学过几年，还有些基础，如果加紧训练，这个水平也可以混得过去。

　　来到这里以后，李维思在平静中渐渐感到无奈和失落，他回顾了自己的家庭和走过的道路，思索审视了自己的一生，他的思想潜意识中逐渐发生了很多变化。

　　他对这条小巷也发生了很大兴趣，这完全不是他生活的环境，他没有这么近地接触过这样的环境。在很多夜色笼罩的时候，他会沿着那条小巷散步。

　　小巷还保留着青石板的路面，两旁的铺面也基本完好。他惊喜地发现，这就是楚天明住的那条小巷。这条青石板路给他印象最深，他很久以前来过楚天明的住所。现在，他路过那道紧闭的黑漆大门，控制住内心的激动，停留了一下，他没有听到琴声。他不敢贸然地走进去，他估计楚天明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穿过小巷，街面上，那些孩子呼叫着跑来跑去，大人很多光着上身，散落坐在小巷两旁乘凉。他看到这里就是一个社会底层的缩影。但他感觉那些孩子质朴、机灵，浑身充满活力、洋溢着快乐，贫穷中透露出勃勃生机。而不像他原来生活周围的那些孩子，优厚的生活条件，让他们倦怠、懦弱。外表自负、傲慢，好像世界是他们的，而面对社会的动荡，又表现出惊慌失措、无所适从。

　　他感到更为惊讶的是这条小巷每当夜幕降临，长长的小巷从头到尾居然有好几把小提琴在拉 《 开塞 》 练习曲，大都是初学者，有些小提琴拉得笨拙让他发笑。但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有着对音乐的热爱，毕竟是一种追求，是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他的内心还是充满了敬意。

　　一次晚上经过这条小巷，一个小阁楼飘来的琴声引起他的注意。这是音色不同一般的一把小提琴，琴声穿透了小巷的喧闹，强烈的外向冲动感让他感到惊异。马上他又被那演奏的乐曲深深吸引，他从没有听到过这个曲子，他敏锐捕捉到：

　　琴声叙述着一个凝重的画面。像是一个苦难旅程的一段路，充满不堪重负，却又不能脱逃，厚重深沉的低音在呻吟挣扎，慢慢爬上D弦。这是小提琴的魂灵，琴声在述说一个人的追求和向往，在迷茫中的犹豫、彷徨……慢慢地琴声又向高音部走去，进入了慢板……突然，琴声像一把利剑刺破了乌云密布的天空，一道耀眼的光亮“唰”地穿出，音符在高音和中音间来回急速交融，向着明亮的高音区不断迈进，表现出坚忍的力量和内心的欢悦，最后琴声停留在高音区的一个泛音上……仿佛一只小鸟，振动翅膀欢快地鸣叫向着太阳飞去，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渐渐消失在天际……

　　李维思从未听过这段乐曲。曲子不完整，好像就一个章节，有些地方还显得散乱，但却已经深深地震撼他的内心。

　　当他刚刚走近传出琴声的小阁楼，琴声就停下来了，那是很短的一个乐曲章节。李维思往前走了走，在一个遮住了路灯的屋檐下，他静静地望着那个小阁楼的窗口，琴声没有再响起，李维思有些遗憾慢慢离开了。

　　他很想知道这是谁在拉琴，是谁的曲子。他从琴的音色和共鸣声判断，这是一把来自意大利的小提琴，没错，那古典醇厚、丰润清澈、华美辉煌的音色——只有意大利小提琴才具备这样的特质，而且这把琴一定出自于大师之手，才能如此美妙绝伦。在这样的环境中，怎么会有这样一把小提琴？突然，他心里“咯噔”一下，这琴声对他是那么熟悉……

　　十六

　　架架车砍掉以后，林父被街道办事处安排去了沙石组。这个工作就是在河里淘石头，是按照掏的石方多少来计算工资的。林父喜欢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哪怕再苦再累。他不喜欢那种磨洋工的月薪制，工作轻松，却收入可怜。每天，他总是拼尽全力，最大可能地在河里多掏些石头上岸。

　　林子青见父亲每次回家，都很疲惫。他决定去帮父亲减轻家里的负担。沙石组正好有打碎石的活路，就是把大的鹅卵石敲打成碎石，用来做混凝土石块。这个活路基本上都是女人和小孩在做。

　　流经城市河流的下游，已是郊外，河流在这里呈现出天然的风貌，河床宽阔，水流平缓，在冬季寒风中显得冷清萧瑟。

　　父亲的工作就是在河道中央淘鹅卵石。他穿着齐胸的背带橡皮衣，和几个工人把木船撑到河心，将篙竿插入船的前端通底孔一直插进河床，再将船头粗大的铁链抛锚河中，船就稳稳停在河心了。这时，他们就各自拿着铁耙、竹箢篼跳下齐腰深的河水里，在船的四周散开弯着腰掏石头。

　　一阵凛冽寒风刮过，林子青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看着父亲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自己的身子仿佛也透进了冰凉的河水。河面上响起了水里淘石头的声响，铁耙与鹅卵石在水底摩擦的“咕……咕……咕……”声让林子青浑身鸡皮疙瘩顿起。他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他多希望这个时候天空放晴，温暖明媚的阳光照耀在父亲身上。

　　父亲将竹箢篼踩在脚下，双手挥动铁耙在水中凭着感觉将鹅卵石淘进竹箢篼，再奋力举起倒在木船上，然后又开始重复前一个动作。最后，看着船上越堆越高的石头，船也渐渐吃水越来越深，大家就将铁耙、箢篼扔上船，拖着木船到岸边。河岸再往船舷搭上一个一尺多宽的跳板，大家就从跳板上将鹅卵石挑上岸。

　　父亲每次挑石头上岸，林子青都会停止手上活路看着父亲，父亲紧咬着牙，挑着沉重的鹅卵石，一步一步走在跳板上。跳板很窄，很薄，就是空手走上去，也是上下摇摇晃晃。父亲小心地迈着步子，如走钢丝一般颤颤巍巍，满头大汗淋漓。林子青的心揪紧了，他生怕父亲从跳板上摔下来，不由得站起身紧张得握紧双拳。父亲将鹅卵石挑上岸，倒在石堆上，看着那越堆越高的石堆，脸上露出了笑容。

　　父亲坚忍的承受力深深震动着林子青，他对父亲由衷地敬佩。他很少听到父亲对生活的抱怨，他总是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艰辛磨难，尽自己力量面对眼前的一切。

　　林子青干的活在岸边，就是将那些大鹅卵石挑出来，然后用一根粗大的编得很紧密的草绳，或是用旧轮胎割成的胶带套住鹅卵石，再用力挥起锤子，将鹅卵石打碎，直到像鸡蛋般大小一个一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