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的地方》作品连载(13)

　　红薯店旁边挨近巷口的那座旧时的银行大楼早已关门，门前光滑的水泥磨石地面上，聚集着年龄大小不一的叫花子，正在那里惊呼着豪赌。乍一听，吓人一跳，赌注全部是当地最好的餐馆和饭店，只听一阵阵怪叫：“我押夫妻肺片！”“我押谭豆花！”“我押何鸭子！”“我押国际大饭店！”而那个类似庄家的“八袋王”笑而不语，任他们吼叫。“八袋王”是乞丐中级别最高的，也就是他们的最高领导。他坐拥全市数个大型餐馆，任他们下注，这也是他分配资源的一种形式。谁赢了，那个餐馆就可以由他独自一人乞讨一天。

　　别看这些乞丐衣不遮体，却还很有讲究。小巷那个“眯贼”家里还算富裕，常常早上吃餐馆。这天叫上一碗面没吃几口，感觉味道不好，就叫小叫花过来，小叫花看着他，他很豪气地指了指面碗说：“这个给你吃了！”小叫花看看碗中的面摇摇头，他以为小叫花怕受自己捉弄不敢吃，又大声说：“我说了，给你吃了！”小叫花摇摇头：“大哥，不好意思，早餐我一般只吃甜食！”

　　“唵？”呛得“眯贼”脸都歪了。

　　十

　　路灯下，林子青和弟弟拉上架架车向火车站走去，他们要去那里等待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旅客，这个时候的旅客没有其他选择。公交车、电车已停运，只有三轮车和架架车还可以代步。这段时间，林子青白天和父亲拉完架架车，晚上就和弟弟来火车站拉客。哥俩儿人小，总要被那些大人抢夺生意，那些旅客看他们小，不知是怕他们没力气，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一般也不愿意叫他们的车。有的夜里，他和弟弟守候到最后一个车次也没拉到客人，只好空手而回。有时候人多车少，运气好可以拉上几个同一条线路的旅客，收到三五块钱。他除了给弟弟一些，自己也积攒了十多元，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要买小提琴的愿望慢慢就要实现了。

　　林子青和弟弟拉着架架车刚走出巷口，迎面遇上了周缨。林子青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她完全变了个样，她瘦弱的身子饱满起来，宽松的灰色军便服也不能遮住她发育了的少女的身子，她的步子不再是小女孩样散乱，而是轻盈富有节奏弹性。她的面庞丰润透红，原来的两个小辫子梳理成了一根粗大的长辫子，甩在挺拔窈窕的腰肢后，随着翘起的臀部左右摇摆。她前额刘海儿，是最时兴的“铁梅”式。她的眼睛比过去看起来更加明亮，嘴唇更加丰满，但还是像原来一样，微微凸起，显示出她的倔强和好胜的个性。

　　周缨半年前去了姑妈家里，姑妈是国民党少将太太，丈夫去世后，整天陷入了孤独忧伤，痛不欲生。周缨的母亲就让她去姑妈家陪她。姑妈年轻时是一个芭蕾舞蹈演员，见周缨的舞蹈跳得不错，一时间竟淡忘了悲伤，仿佛回到年轻时，和周缨一起跳啊唱啊，又不时教她一些芭蕾舞的基本功。在姑妈家那些日子，周缨认识了很多昔日权贵家庭的男女青年，有学器乐的，声乐的，舞蹈的。

　　巷口相遇，一时间，林子青想躲开也来不及了。两人都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感到有一种陌生，竟都红了脸。

　　“你长高了！”还是周缨打破沉闷，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你看，我长胖了。”周缨不好意思地扭捏着身子。

　　林子青恨不得钻到地下去，他实在不愿周缨看见自己这样。

　　“你们去哪里？”周缨望着架架车。

　　林子青感到很自卑，他躲闪着周缨的目光。弟弟在一旁叫道：“我们去火车站挣钱，我哥要买小提琴。”

　　“小弟弟长这么高啦，买小提琴？”周缨用手抚摸了一下弟弟的头，又瞪大眼睛看着林子青。

　　林子青一语不发，埋着头拉起架架车离开了周缨。他的心情异常沉重，他没见到她的很多日子里都会想起她，而今天见到她，他却感到很沮丧。

　　远处传来火车汽笛的鸣响，林子青加快了步子向火车站走去……

　　他对车站来自全国的火车车次已经了然于心。那些短途列车乘客一般带的东西少，很少要车代步。只有那些来自北京、上海等远处，行李多、路途上早已疲惫不堪的人才会选架架车。

　　出站口，旅客涌出一波又一波，他们都没有拉到客。很晚了，还有来自上海的最后一班车，晚点三个小时，要午夜十二点多才到。看着坐在架架车上的弟弟已经睁不开眼了，林子青心里一阵阵难受，他一咬牙，继续等下去。

　　终于听见了列车进站的汽笛声，不一会儿，出站口拥出了人群。那些三轮车、架架车蜂拥而上，林子青和弟弟没法挤上去，只好在后面等着。首先是三轮车被叫走，再后来是架架车也大都被叫走了，车站里出来的旅客越来越少。看着今天又要放空车回去，林子青越来越失望，心里酸酸的。他心有不甘地紧盯住出站口。

　　蓦地，他眼睛睁大了。一个手提旧皮箱、背着一把小提琴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一双有些惊恐的眼睛警惕地朝四处张望。他个子高高的，白皙清癯，面容疲惫，眉骨显得很高，目光深邃忧郁；他的鼻梁扁轮，嘴唇很薄，棱角分明，嘴角微微上翘；他头发很长，往两边梳开，露出饱满的前额。尽管他穿的衣服很普通，林子青还是感到了很浓郁的艺术气质。

　　“叔叔！叔叔！”林子青跑上前去，“你要车吗？”

　　“车？”中年男人环顾四周，慢慢放下沉重的皮箱，右手紧紧拉了拉背着的小提琴，他看了看架架车明白了。他用带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轻声问道：“小孩，哦，小伙子，你知道有个槐花巷吗？”他又掏出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看了看。

　　“知道啊，就在城里，离我们家不远的。叔叔你坐我的车吧？我们拉你去？”

　　旁边不知啥时候冒出一个骑着三轮车的男人：“来，阿拉！坐我的三轮车，又快又舒服。”看来他是老拉客了，一听就知道这是上海人，他们管上海人叫“阿拉”。三轮车靠着他停下来：“他们架架车拉你去要啥时候了，来，坐我的！”说着他跳下车，一边就要去提那个大皮箱。中年男子伸手挡住他：“谢谢！我要了这个小伙子的车。”说着，提起皮箱，放到林子青的架架车上，又看看车上睡着了的弟弟：“这……”

　　“是我弟弟，是来帮我拉车的。”

　　“哦……”中年男人坐上架架车，将林子青弟弟的头枕在自己怀里。

　　骑三轮车的男人悻悻地走开了，听见他在嘀咕：“这个‘阿拉’瓜戳戳的！”

　　夜里的风好清凉，大街上行人稀少，林子青拉着车小跑起来，他心里好高兴，不光是拉到客人，看见他的小提琴也感到好亲切。

　　“叔叔，你从上海过来？”林子青小跑着拉车，喘息着。

　　“唔……”中年男人含混不清，转移了话题，“你多大了？小伙子！”

　　“十五岁。”

　　“你……”

　　“是我爸爸的车。”

　　“哦……”

　　弟弟在车的颠簸中醒过来，揉揉眼，迷迷糊糊抬头看着中年男人：“叔叔！”

　　中年男子严峻的脸松弛下来：“小弟弟！”弟弟看见小提琴，一把抱了过来：“叔叔，这是你的小提琴？”

　　中年男子不由得四处张望了一眼。

　　“叔叔，我哥哥拉架架车，就是想挣钱来买一把小提琴。”

　　“哦……”中年男人沉吟半晌，“你哥哥会拉小提琴？”

　　“会拉啊，嘎叽嘎叽的。”说着弟弟比画着。

　　中年男人笑了，从行李包掏出一盒饼干：“饿了吧？小弟弟，快吃！”

　　弟弟打开饼干盒，拿起一块伸到中年男子嘴边：“叔叔吃！”又拿一块饼干伸向前面，大声叫道：“哥哥吃！”

　　“我不吃，你吃。”林子青喘着粗气。

　　中年男子把弟弟揽在怀里，轻轻拍着他。

　　架架车穿过小街，拐进槐花巷，四周已没有人影。只听见林子青的喘气声和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中年男人环顾四周，显得很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