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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诚:文学眷顾众生
来源:《中国作家》 | 陈思诚 杨劲松  2023年06月19日07:34

印象陈思诚

2018年春天在海口的电影论坛上,陈思诚导演成为焦点。《唐人街探案2》在春节档赢得票房与口碑双丰收,这个系列片有了可持续发展的坚实基础。在海口,我们加了微信,因为一部小说的电影改编,我们相约面叙。这之后,他往东京,我去戛纳,再见面时已是北京初夏,霄云路上那座20世纪90年代开发的别墅区里,他的团队正在准备搬离租用已久的小楼。楼道陈列着《士兵突击》《北京爱情故事》《唐人街探案》等海报,二楼是他办公室,靠窗是待客的古朴茶具与宽阔沙发,窗外绿荫无声。那天聊完道别时,一位制片人已在门口,来谈《唐人街探案》网剧筹备。那年盛夏,《邪不压正》《我不是药神》等影片席卷院线市场。

2019年年底,思诚发来了《误杀》北京首映邀请,他监制的这部影片为中国电影600亿年度票房高峰做了决定性贡献,并为中国商业类型片打造了新的IP。随后的这三年,《我和我的家乡》《误杀2》《外太空的莫扎特》《唐人街探案3》以及同名网剧等陆续出现在低迷的影视市场。以作者姿态,陈思诚并未缺席,他经历了自己导演作品投资史上的首次亏损。最近,他监制并担任编剧的电影《消失的她》、网剧《唐人街探案2》将陆续与观众见面。这回相约,既是叙旧也是有关类型影视剧作家创作得失的一次分享。

京郊五月,鲜花盛开,一段永远没修完的路使得半截塔路的行程依然曲折漫长,但不影响一座新的文化园区在这里拔地而起。陈思诚的公司就坐落在新园区里,定位名为“电影制作基地”,一幢红砖盖的三层高楼,我从东门很快进放映厅。看完《消失的她》,带着观赏新片后的余韵,参观了这座崭新的影视后期基地。这里配有一站式服务电影拍摄、剧集后期制作的全流程,工作人员告诉我,有的设备与工业标准只有中影集团和他们公司有。正在工作的机房门上,贴着《球状闪电》《三大队》等新作品标识。这座建筑面积五千平米的影视公司里,每天有一百多位平均年龄三十多岁的员工在运营“壹同制作”这个厂牌。

辗转来到思诚办公室,这里是电影与文学的珍藏馆,除了黑泽明、克里斯托弗•诺兰、王朔等签名海报电影藏品外,俄国文学家列夫•托尔斯泰的签名照格外耀眼。这是一张托尔斯泰晚年的人像照,眼神如炬,凝望春光。

墙上还有两位诗人的手稿,一张是顾城的,印着六位数电话号码、地址只有“北京新外大街”六个字的中国电影公司便签已泛黄,顾城用钢笔留下第63号诗作:

往事如驶离的大船

过去的我们与此刻的我们正在告别

顾城,是那艘船的主人

这间办公室面积不大,是陈思诚的私人空间,沉浸于文豪墨客前辈书香。转身出门时,金庸所题四个大字映入眼帘,思诚说,金庸先生的作品是他的文学启蒙。

陈思诚办公室墙上悬挂的北岛手稿

陈思诚办公室墙上悬挂的北岛手稿

文学阅读的黄金时代

杨劲松:

我们七〇后的通俗文学启蒙离不开金庸和琼瑶,看金庸作品成长起来的创作者很多,但未必有你现在作品里流露出的自信与优越。

陈思诚:我父亲是原机械部的公务员,母亲是东北气压计厂的车间主任,管细微工具。那个工厂有上万人,父亲在沈阳繁华的太原街,母亲在铁西区。我小时候常去铁西区玩,我的童年有着计划经济工业时代的强烈记忆。后来看王兵导演的《铁西区》等纪录片,我想只有出生在东北尤其是沈阳的孩子,才会对那部纪录片以及那个时代的感受特别直接和强烈。父母当年的工作都是铁饭碗,家境不错,我小时候就能看到香港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那时候除了电视还没有渠道再去了解武侠的奇幻世界。直到小学五年级,刚看完TVB播的《射雕英雄传》没多久,突然发现我妈带回一本书,是《神雕侠侣》第二本,翻开是插页,是手绘插画家姜云行先生画的,一看插画上配的文字,“郭靖纵身在襄阳城上”。我想郭靖不是《射雕英雄传》里面的吗,怎么跑到这本书里来了?我的文学阅读启蒙,就从《神雕侠侣》第二册开始了,完全带着对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的好奇,进入了武侠小说世界的大门,如饥似渴地阅读。

杨劲松:

从视听影像到文字阅读,你跳过了《神雕侠侣》第一册,有点电影倒叙的结构。视听阅读当年受条件限制,文学阅读就便捷很多。

陈思诚:那时候,沈阳大街上有私人办图书出租的小店,花钱办张卡,你可以借阅很多书。

杨劲松:

通过民间商业化经营模式创造了全民阅读条件与氛围,当年我也有一张花钱办的图书卡,很难忘。

陈思诚:通过各种渠道,我把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14部长篇加上《越女剑》,一口气全看了。又接着开始看梁羽生等其他武侠作家的作品,但我更喜欢古龙的《楚留香》《陆小凤》等系列,还有温瑞安的《四大名捕》。当年只要是武侠小说,我都看,卧龙生、陈青云等,良莠不齐。那种大量阅读,导致我都不怎么看正经课本书了,直到上初中,才有了改变。

杨劲松:

优秀的武侠小说对中华传统文化中的情感道义有着正面积极的宣扬作用,奇绝武功也能锻炼读者的形象思维。

陈思诚:初中看完所有武侠小说,我还尝试自己写,当年特别喜欢楚留香,就写了本《陈留香传奇》。还模仿金庸笔法写了《流芳百世》,写着写着无疾而终,发现武侠小说不是谁都能写的。

片场中的陈思诚

片场中的陈思诚

杨劲松:

你现在的影视作品倒没有涉猎武侠小说的改编,而是将动作喜剧融入在《唐人街探案》中,成为有机的组成部分。武侠小说观止后,你的阅读发生了什么改变?

陈思诚:上初中时,已经没心思读课本了,尤其是理科完全荒废掉了,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文艺。老师不喜欢读武侠小说、打打闹闹的男生。只有两种男生会赢得老师和同学们的好评,要么能打篮球、踢足球,体育特好,要么文艺特好,因为每年学校的文艺晚会得有节目。我从那时开始试图读一些世界文学名著。当年电视上放过前苏联拍摄的黑白电影《安娜·卡列宁娜》,我印象特别深,就找来这本书,知道是俄国列夫·托尔斯泰写的。别的孩子还在看《几度夕阳红》时,我手捧着的是《安娜·卡列宁娜》。一开始真是附庸风雅读的,但没想到慢慢真读进去了,包括三部曲里另外两部《复活》和《战争与和平》,我在初中就读完了。所以,我去年拍下了托尔斯泰先生的签名照片,看到他的目光,就想到我年少的懵懂,以及他的作品对我创作的熏陶与滋养。

杨劲松:

当年中学生一般读琼瑶和亦舒,琼瑶写的都是接近农耕文化的豪门情怨,亦舒的言情背景是香港这样的工业文明下的都市文化,小说里的广告公司、金融股市,当年在内地闻所未闻,阅读亦舒有门槛,所以琼瑶当年更受欢迎。亦舒作品直到2017年依旧有被影视改编的价值,因为我们已经到了她笔下的那个都市文化的时代。

陈思诚: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是跨越时空的,“幸福的家庭彼此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不相同”,用“家里乱了”的伦理叙事去反映时代风云的流转,值得后来的人们不断回味解读。《安娜·卡列宁娜》成为影视舞台剧改编最多的俄国文学经典。我没看过亦舒和琼瑶,但《理智与情感》《简·爱》《呼啸山庄》等英国女作家的名著,我都在初中和高中时期读完了。译制片《简·爱》当年在中国影响也很大。少年时代我喜欢的是俄罗斯、英国文学经典中的大众文学,像马尔克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经典文学都是我读大学后才涉猎的。雅俗共赏的大众经典,是我文学阅读的起步,包括后来我偏爱的电影与IMDb影迷经典榜单也非常一致,包括我编剧、导演、监制的电影,也一直在追求这种艺术风格与方向。

陈思诚珍藏的顾城诗稿

陈思诚珍藏的顾城诗稿

不看短视频的老式读书人

杨劲松:

TVB经典版《射雕英雄传》是你的影像阅读起步,观看的主要渠道是录像放映厅。

陈思诚:我家是沈阳最早有录像机的家庭之一,我上了初中后,沈阳大街上才开始有录像厅。我爸在单位还管一块地的出租工作,那是沈阳闹市区最早的电影院,那块地后来建了个录像厅,我爸就有了很多电影录像带资源,那在当年是很稀罕的。初一时,我自己珍藏的两盘录像带,一张是《少林寺十八铜人》,1976年香港的动作片,明末忠臣之子闯关成长,最后报了血海深仇。还有是1986年元奎导演的《执法先锋》,探案类型,检察官以法外手段惩凶除恶。这两盘录像带是我的宝贝,用来和其他同学邻居交换片源。那时候,你要翻录对方录像带的话,得用两台录像机连上线把原版放一遍,才能录到另一盘空白录像带上。为了防止别人盗录,你得把录像带上那个小卡口给抠下来。后来我才知道有一招儿能破解,就是拿一纸堆把带子上的方口堵住或者用一透明胶条把卡口封上,也能录。

杨劲松:

录像带防盗录这个细节我记得。你当年印象深的《执法先锋》与你现在导演与监制的高票房影片是一个类型,注重动作奇观,以及邪不压正的善恶分明的价值观,以及极致的情感表达。

陈思诚:这两部片子不算经典,只是因为家里刚有录像机时,录像带的资源太难获取,得靠人肉去搜。后来,沈阳有了录像带出租店了,琳琅满目,我才大开眼界,那种兴奋感无以言表。我不像别的小孩玩游戏,我就爱看录像带。办张卡,一天拿六盘带,拿回家开始看,我是真喜欢,看了大量香港与美国的经典电影。高二以后上了谢晋艺校,突然发现以前父母曾经对你有微词的看录像带这件事儿,竟然成了一门必修的专业课,可以堂而皇之地在父母面前看小说、看电影,文学与电影的阅读就此从地下转入地上。

杨劲松:

高中时开始文学创作了吗?

陈思诚:只敢写诗、写歌词,还没有像模仿武侠小说那样的冲动,岁数大了点,就对文学有了敬畏,不敢乱写了。

杨劲松:

鲍勃·迪伦能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诗与歌也是文学的形态之一。看你收藏了顾城、北岛的诗歌手稿,又是一种年代情怀的折射。

陈思诚:20世纪90年代还是中国原创流行乐与歌星梦的黄金时代。我第一首歌是初中时写的,到了高一才写得有点样子,写过一首《第二次约会仍旧下着雨》,是模仿郭富城《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的韵脚。在谢晋表演艺校写的《岁月的风铃》,后来作曲家小柯给编了曲,还代表中央戏剧学院在全国大学生原创歌曲大赛中获奖了,华纳唱片公司和我签了约,但专辑没做下去。

杨劲松:

在《唐人街探案》系列电影中,老歌成了情感共振的纽带,会心的旋律总是有时光的况味。你是谢晋表演艺校的首届学生,是高二应届生,年龄最小,听说在几万的考生中,谢晋导演给了你专业第一的成绩。

陈思诚:是,从沈阳到上海,我到了更大的舞台。印象中谢晋导演是很严肃又很风趣的老爷爷,他当年没跟我们讲太多他创作上的事,表演的声台形表讲得多。当年没觉得这位老爷爷有多伟大,直到我从事了导演等创作工作后,我才逐步发现他的伟大到底在哪里。谢晋导演怎么能在那个时代里捕捉到那么一个特别不一样的讲述视角,作品又能跟那个时代有那么大的情感共振。比如《芙蓉镇》和《牧马人》,他不说教却能真切反映那个时代的艰难、压抑下的情感,又极有观众缘,按现在说法就是票房的商业性。他敢拍,能绕过意识形态的壁垒,让观众能看到、感受到,这需要身段和功夫以及强大的艺术智慧。

杨劲松:

今年是谢晋导演诞辰百年,他是在改革开放后首位提出影视明星专业培育工程的。

陈思诚:到上海谢晋表演艺校,那时候我就是想当明星的孩子,希望被人关注,对明星的认识很虚幻很表面,后来进入创作专业范畴,才逐步产生对编剧、导演专业的热爱。现在的状态与当年上海的校园生活南辕北辙,能有这样的变化,我要感谢父母在沈阳给予我的自由阅读时光,那些读“闲书”的日子,看剧本、写剧本、读小说成为我的日常。文字阅读其实是习惯问题,不管从哪个切口进入到阅读领域,一旦建立了阅读习惯后,就很难割舍。可能终有一天,会因为对一个类型的疲惫转入另一个类型,因为一种阅读的窄小而选择另一种更为宽阔的。不要把孩子的阅读习惯给扼杀掉,不管他看什么课外闲书,重要的是要让他建立阅读这个习惯,产生对文字的亲近感与敏感度。除了剧本、小说,我现在还在看大量的纸媒文字,这些永远会比看视频更有价值,因为视频是带了很强烈的创作者态度,可供我们想象的空间不够。我还是比较传统,尊重纸媒的精英属性,版面与字数的限定,使得纸媒必须经过信息的高度提炼,处理纸媒的人有强大的文学功底,有思辨性、有锐度。而数字化网络阅读空间是无限的,信息泛滥,造成信息茧房很明显,我没有看短视频的习惯,这方面我很老态。

陈思诚的壹同公司正门大堂是一座文学图书馆,陈列了近千本图书。图为部分书单名录。

文学一直眷顾着我

杨劲松:

刚路过楼下机房,看到《球状闪电》的剧组标牌,这是刘慈欣的同名小说,过去你一直没涉足中国当代文学的影视改编。

陈思诚:《球状闪电》是我监制的首部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将会是我启动文学改编的一个开端。我的影视作品虽然一直是原创剧本,但我对中国当代文学一直保持着关注。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有门课叫“小说片段改编”,要求我们自己改编小说片段形成表演小品。在中戏读书时,我改编过王小波的《地久天长》,我觉得这是比较高级的伤痕文学,他跟梁晓声的知青小说、杨利民的《地质师》不一样,王小波不写苦难。《地久天长》里,三个下乡青年在云南,物质生活虽然很艰苦,但他们情窦初开、无忧无虑,躺在山上,看白云肆意流淌,看时间慢慢流过,那种青春的美好、精神世界的充沛,是我特喜欢的。我的改编没什么剧情,很形而上的东西,我找了两同学和我一起演,是很肆意的、曼妙的小品。前几年我看王小帅电影《地久天长》,差点以为是改编王小波的这部同名小说。

对谈者简介:

陈思诚

陈思诚,导演、演员、编剧,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主演《法官妈妈》《士兵突击》《春风沉醉的夜晚》等影视剧,荣获戛纳国际电影节、中国电影华表奖、中国电视飞天奖等奖项;担任编剧、导演的电影《北京爱情故事》《唐人街探案》多次在北京大学生电影节、长春电影节等获奖。成功开拓《误杀》等系列商业电影,是我国首位总票房突破百亿的电影导演与编剧。

杨劲松

杨劲松,一级编剧,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夏衍电影学会理事。在《我们天上见》《地久天长》《芳华》《江湖儿女》等电影作品中任策划,剧作多次获夏衍杯优秀电影剧本奖,著有非虚构文集《你并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