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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轩:母亲走后,我写下的所有文字如同一首游子歌
来源:《诗探索》 | 宇轩  2022年12月08日08:14
关键词:诗歌 宇轩

原标题:专访||诗人宇轩

宇轩,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文学艺术院第六届签约作家。

 

1、你是从哪一年开始诗歌写作的?最早激发你写诗的灵感是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暗自问了一下自己是从哪一年开始真正认识苦难,贫穷和死亡?

往事如草灰。有人说我老成,我理解的意思大概就是老气横秋。

你见过秋收的稻茬地里,有青草在重生,有落日在破碎。是的,我常常在那里反季节并且兜圈子。继而旁逸斜出,像个意外。

灰心与孤独不是天生的。死亡是我的第一首诗,活着是第二首。至于具体年份,不提也罢。总之人不能活得太过精确,要学会遗忘和送别,更要学着和解与破壁。语言则另当别论。语言除了精确,亦如药力,以微克来计算,少了,效果不达。多了,要人命。

母亲是我写作的源头。她是我灵感的夜空。她有盐粒的诚实,碗筷一样的朴素,更有大雪的孤绝。她一生都被疾病所困,像一座孤岛。被时代逼到一个死角之后,又耗尽心力,努力把母爱的光泽涂抹在房屋的每一个角落。

为了活下去,她在寒冬腊月,独自去河里破冰摸鱼。为了治好我的肺病,她曾每天背我往返几十里去镇卫生院打针。几十年来,我在她的关节里肿胀,疼痛,无药可医。几十年来,我在她的精神里,孤僻和敏感。是语言,喂养了我们心中的庙塔。是疾病,给了我们一些教训和启示。

母亲的头痛病吹不得冷风,她头上的蓝布巾,像极了图腾。

2、请选择2—3位对你的诗歌创作最有影响的古今中外诗人或艺术家。

加缪、策兰与王维。心胸,眼界和格局。

他们像米粥,熟知你的胃病并帮助你审美。寸关尺都是一路摸索来的。因为这是一个有病的世界,才有了处方里的君臣佐使。才有了治愈、帮助和安慰。

站在乡下的田埂看艺术,站在现实的边界看人群。或者矗立在镜中,喊出一个我。

加缪说刚才下了几滴雨,远处的港湾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策兰说没有人再从大地和黏土捏塑你,没有人赞美你的名字。王维说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二十一世纪了,古徽州的臭鲑鱼,长安城的臊子面,之间往来,除了核酸阴性证明,还须行程码安康码。马灯和持灯者,錾碑者与守灵人仿佛从前事,现在适合闭门观山,闭嘴,静默。然后清扫落叶,晒一晒米虫。

身体困了就去睡一会。心累了,既然无法外出看山问水,就去册页里会一会老友。写信告诉他,晴空如谎言,我在深入林径的迷途中遇见野兔和蔷薇。告诉他,我坐在围墙上面看海。所谓报应有时可以是幸运,约等于万水千山之后的心领神会。我祝你可以泥尘里出神,我祝你在故乡可以出得去,在异乡可以回得来。

3、请提供你自写作以来的10首代表作题目,并请注明写作年代。

丁香(2012);

忍冬(2012);

辽阔(2014);

清明(2015);

两只陶罐(2016);

山中(2017);

短句(2018);

闪电(2018);

寂仿佛意中人(2018);

秋虫唧唧(2019)。

4、你写诗一挥而就,还是反复修改,还是有其他写作方式。

一挥而就仿佛书法里的事。

我记得幼时读书,乡村老师告诉我,写字不能描,一描描个葫芦瓢。

二十岁的简单,三十岁的果敢,四十岁的沉默,他们易逝,且无法挽留。像一条河流的历史与地理。河流说它永远不走回头路。

一挥而就的诗,当然有之。你见过闪电在屋顶上面火花一闪。你见过鹭鸟射向湖面,那种急速的审美让人心头一惊。你见过露水从草尖砸向脚下泥土,身在低处的朴素日常,其实也有危险和困难。写过就写过了,白纸黑字,它们哪怕缺了一点诗意的完成度。

很快啊,我在生产粮食的土地上,栽下松柏,给双亲立碑。

我像傍晚的落日一样,成了孤儿。

我希望秋天可以快点到来,我要隐居和写作。

许多文稿放在电脑文档里,我知道在未来某个时刻,我会重新打开,读一遍,念一遍,像古老的錾碑人,审视面前的石头和汉字。帮助它们横渡时代的横流。也感谢它们,一次次将我带到陌生之地。所以,修改一首诗之后,你会看见大雨中的独坐。再次修改之后,你看见黑雨伞里的背影。

5、你如何看待生活、职业与你诗歌写作的关系?

每个时期,都有不同感受。正是这些不同时期的心性与脾气,虚构了我的河流史。

孤岛,守灵人,王,都可以借来一用。我是村医,我有自己的微信公众号:送药的人来了。

二十几岁,我曾瞒着夫人分期付款买了一架数码相机,每天造访树林和湖边,拍草地里的老鸭瓣,拍南风,树叶和落日。三十五岁,又瞒着夫人去了一趟西藏。在羊卓雍错垒了一块玛尼堆。回来时,带了转经筒与青稞酒。

我写雨水和大雪的诗歌非常多。以前是屋漏偏逢连阴雨。现在是冒雨出诊,又在大雪中出席一些亲友的葬礼。

老父亲在世时,喝点酒,就会骂他的敌人没有人味。人味是什么味道,千人千面,我们意会。老母亲一生最爱栀子花,所以我在菜地和院子里都栽培几棵。以前觉得栀子花普通寻常,现在觉得它伟大。有语言所不及的那种伟大。

那些嘲笑我在乡村待不过三个月的人,他们早就去了外地打工。他们把故乡活成异乡,把家人活成陌客。都不容易啊。这是人人需要传颂游子歌的时代。你有你的态度,我有我的坚持。各活各的。

怀才不遇,寂静成灰,是我的两个好朋友。寸关尺是我的老师。春安是我的好兄长。

人在小地方,何必高声语。米粥在碗如白玉。白盐在陶,如细雪。

我一直觉得,日常即道场。白大褂如战袍。

而衣柜里的那件长衫,我只穿过一回,那一天大年初一,有雪乱飞。

我希望我的读者我的病人还有我自己,都能守住各自方言。都能明白小病从医大病从死不是说着玩的。

6、你关注诗歌评论文章吗?你写诗歌评点、评论和研究文章吗?

帕斯在我的书架第二格靠右,帕斯说宗教和诗共同的永恒主题是实现人的本质。苏珊桑塔格告诉我,在今天,阐释必须面对信息技术、人工智能、新的文本和艺术形式,必须去解释大众文化的当下和未来,甚至找到一条走出后现代困境的新路。

顾随呢?顾随说一切世法皆是诗法。

顺着顾随的指尖,我们看到,屋瓦上面有古老的气象。

雾气腾腾的小树林藏着一个母语的谜底。需要你去探寻,藉此获得洋葱剥开后的两眼温热,

“是谁说过,幸福可耻,不会放过你我”,哪怕是误读。我写信告诉老友,佩服他把湖水和闪电写活了。把孤独,写得像遥远而神秘的爱情。

我只研究老年人体检报告里的那些指标。根据这些指标,叮嘱他们低盐,少油,规律用药。

我研究院子里的桂花树,遭遇一场特大干旱之后,是如何熬过来的。就在昨天,它们开花,沁人心脾。仿佛灾难从未来过。理解并接纳,然后出新。这是桂花树的道德经。

7、请写出你认为最重要的三个诗歌写作要素。

气息、气味、气场。它们犹如一首诗的寸关尺。藉此,人可以活,诗可以成。

诗是生命的呼吸。所以任何时候,别麻木,别冷漠,别灰心。天寒地冻之时,对着双手哈一口热气。旷野无人,心如豆灯。

都是第一次做人,不如做有味道的人。别装神弄鬼。别做作。坦诚相见,直达真味。时间来到二十一世纪,见字如晤永不过时。

气场如道场,以前人们喊我先生,后来喊我赤脚医生,现在又命名我为乡村医生。时代日新月异,而江水浑黄,像老不死的传统。无论是针尖上面壁,或小地方写诗,自从母亲走后,我写下的所有文字,如同一首游子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