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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宝平:历史上真实的范仲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来源: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 江玉婷  2022年11月01日08:23

 

和作家郭宝平约定的时间在12点,我们都提前了半小时到。包间里,我们边吃边聊,聊起他的新作《范仲淹》。提到范仲淹的某一段人生经历,郭宝平如数家珍,他能流畅地说出对应官职、功绩、和诗。直到门被推开,服务员探出半个身子说,客人已经到了——他们预定了晚上的包间。几乎同时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我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已经聊了6个小时。

结束了这场漫长的对话,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我在想为什么讨论一个古人令人如此兴奋?直到在键盘上敲下这一行字,我忽然得到了一个也许并不准确的答案:在《岳阳楼记》之外,范仲淹提供了一种“人生样本”。

在小径分岔路口,他选择了一条少有同伴的路,从而决定了一生的道路。《范仲淹》带给当下的启示:或许,我们也能这样活。

盛名未起忧苦扰

完稿是在夜里,第二天醒来,郭宝平感到失落——一本书写完了,不能接着写下一本,中间的“空档”让人心里发慌。过惯了“一睁开眼睛,就知道该干什么”的日子,突然到来的空闲,让他无所适从。“时光白白流逝了,就想活着没啥意思,就是这种心情。”这时,郭宝平理解了那些退休后要求返聘的同事,倒不是为了挣钱,就是有点事干。他相信,充实的人生才是幸福、快乐的,“别的都很难说,人就怕空虚。”

《范仲淹》一共65.6万字,郭宝平写了2年,从2020年冬天,一直写到2022年春天。除了必要的遗迹寻访,他都在书房写作,一天写十几个小时,从早写到晚,不接电话、不应酬。创作谈里,他用“呕心沥血”来形容。8月中旬,郭宝平一家去北戴河待了几天。回家后,看到桌上的《范仲淹》,他有点发怵,忽然觉着累。“当时是怎么写的?”郭宝平低声念叨。直到写完书,松弛下来,他才感到疲惫。

郭宝平没打算写范仲淹,写刘娥时情节需要,才找来《范仲淹全集》读了一遍。读完之后,他改变了想法。范仲淹在西溪镇任监当官时写过一首诗:“饱去樱桃重,饥来柳絮轻。但知离此去,不用问前程。”他羡慕蚊子,吸饱了血就走,不用忧心前程。此时,范仲淹处在人生低谷,人至中年,一家老小在穷荒绝岛过活,官微俸薄,前程无望。郭宝平想,这和现在的职场人有什么区别?天不亮就起床挤地铁,看到猫咪悠闲,心生羡慕。

故事从一个迷雾弥漫的清晨开始。20岁上下的男子迷了路,走错了方向。他改变了路线,到了醴泉寺,问法师,自己将来能否成宰相?法师摇头。他又问,那能否为良医?法师仍摇头。男子惶惶出寺,不知如何面对母亲。

“迷雾”是隐喻,他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在人生选择时迷茫。男子叫朱说,其父朱文瀚任正九品幕职官,家中兄妹众多,生活窘迫。母亲想让儿子经商,他不忍拒,便想此法。“因为他母亲信佛,信得厉害,如果抽签应了,他回去好交代。”郭宝平说。

朱说决意参加科举,住在寺院复习。每晚煮一锅粥,粥凉凝冻后划成四块,上午吃两块,下午吃两块,掺上野菜果腹。郭宝平写到朱说的饿,“咕噜噜”的声音在腹中回荡,不多时,前肚皮贴着后肚皮,无力感蔓延周身,伴随阵阵心慌,手开始发抖,虚汗从额头冒出……

“他想的是,我已经这么大了,还要家里供养,实在心里不忍,所以克己,减少到最小的程度,能维持生命就行。”郭宝平完全能体会。高考前10个月,住校时没吃过一顿饱饭,饿得眼冒金星,“开始也饿得受不了,没有一点办法,后来慢慢适应。”这件多年前的事,郭宝平没和家人说过。“倒不是因为穷,只是想减轻家庭负担”,他说:“这可能和朱说当时的想法相似。”

三月十八日殿试,隔两日公布成绩。皇榜共列进士197人,朱说排第97位。透过栏杆空隙,朱说首见天颜,他眼眶一热,流下泪来。“君父”,他在心里默念。“你一定要相信,他一定会流泪。范仲淹是一个自幼丧父的人,看到皇帝就像找到了父亲。”郭宝平讲起自己16岁上大学,在北京见到当时的国家领导人,激动地掉泪,心里想的都是“好好学习,报效国家,一点不能耽误时间”。

朱说就是范仲淹。直至继父病重,朱说方知身世。当年,其母谢氏花期已误,26岁嫁范墉填房,生子范仲淹,家中行六。仲淹不到15个月,范墉在徐州逝世,谢氏携子回亡夫故乡。在苏州,谢氏母子处境艰难。此时,朱文瀚原配去世,膝下有4子,正欲续娶。守丧期满,谢氏带范仲淹改嫁朱文瀚。以上都是《范仲淹》书里的情节。第二章结尾,朱说得知真相,远走求学。临行前,他跪倒在母亲面前,发誓十年后接她到身边奉养。五年过去了,诺言即将兑现。

出世反引浪与潮

写范仲淹,首先要搞清楚宋朝官制。郭宝平合上手机壳的翻盖,说起读过的一篇文章,作者写范仲淹一当官就进了军营,依据是他的官职“广德军司理参军”。事实上,“军”是地方建制,“司理参军”是司法官,管审案,进士及第初授官,多授此职。郭宝平还写到一个情节,范仲淹相中了李三妹,要有“插钗”仪式。按当时婚俗,双方相亲,相中,男子把金钗插进女子冠髻,没相中送手绢,谓之“压惊”——若伤心垂泪,就用手绢擦擦。“不知道这些,就写不了细节。”写刘娥时,郭宝平就把这套写惯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阅历。写范仲淹时,郭宝平长期在体制内工作,像大多数人一样经历升职、调岗。渐渐地,他摸清了一些事,就像掀开一个机器的外壳,看见大小齿轮咬合转动,精密准确。踮起脚探身,往里看了一眼,底部有一个零件发出“吱吱”声,郭宝平知道,这是一个新零件。刚入职的范仲淹,就是这个新零件,那时他还叫朱说。“新人的心理我太清楚了,因为我就是这样过来的。”他说。

院外传来擂鼓声,广德县徐氏上状,她的丈夫、儿子相继亡故,无子继承,所遗财产全部充公,她想拿回陪嫁。广德县判决未许,故而擂鼓。朱说接手此案,他翻阅朝廷条例,找到了《景德编敕》,上面写明嫁妆可登记在女子名下。朱说拟了判词,嫁妆归徐氏,其余充公。本以为会得赞许,没想到太守大为不满。他从未改判过两县判决,广德县判决也依朝廷条例,朱说破坏了规矩。郭宝平解释,“这就是新入仕途的人,有时候觉得自己特聪明,你看我找了一个新依据,可以推翻过去的做法,没想到领导不高兴,我就经常遇到这种事。”

在西溪任监当官时,范仲淹提议修筑捍海堰。沿海一带地势低洼,雨水丰年,秋季涨潮,冲毁屋舍,人畜丧亡;退潮后,海水倒灌,淹没良田。百姓流离失所,壮年背井离乡。海岸线绵延数百里,筑堰是个大工程,范仲淹是个小官,本职工作是管理税收。反对声很大,有说筑堰影响排水导致内涝,有说范仲淹越权言事,想出风头。范仲淹坚持,多次上书。在发运副使张纶的推动下,垂帘听政的皇太后准允。

范仲淹主持筑堰,开工后突遭暴风雪,死了两百多人。消息传到朝廷,成了溺死两千余人,朝廷震怒,要惩罚原议者。“‘即日开工’,范仲淹断然道,‘不然,对不起死难者!’”郭宝平写道。后在张纶的主持下,长达一百五十余里的捍海堰竣工,百姓感念,为张纶盖生祠,邀范仲淹写颂。写到这一段时,郭宝平主要依据范仲淹写的《泰州张侯祠堂颂》《堰记》。他到了当地,堤坝遗迹还在,海却不见了,“站那看不到海了,都是楼房,中间还有一条省道。”

入职多年,“新零件”范仲淹仍旧固执。皇上要率百官在会庆殿为太后庆生,范仲淹上书,言此举不妥。刘太后权势正盛,范仲淹提议太后还政,成为“敏感人物”,便自请外放,离京赴任。履职不久,见沿途多舟船运木,木料用于修寿宁宫,他又提醒太后毋兴土木。刘娥去世,官家亲政,范仲淹成天子近臣。皇上要废后,范仲淹认为皇后罪不至废,上书劝谏,组织抗争,被贬睦州。“范仲俺心软,见不得别人受委屈,见了不公平的事就要打抱不平。他就是这么一个人。”郭宝平解释。

势起势落人难料

北宋强敌环伺,这一年,党项首领李元昊率大军突袭延州,西北战事吃紧,年过半百的谪官范仲淹奔赴前线。朝廷主战,运送粮草的部队开拔,然而范仲淹主张防御,多次上疏反对主动进攻。郭宝平喝了一口茶,说:“范仲淹反对深入进讨,历史、现实的理由说了很多,他推测进讨可能全军覆没,所以坚决反对。”

范仲淹一面抵制进讨西夏的军令,一面私下给元昊写信,试探和平。因触犯人臣无外交禁令,朝廷解除了他的边帅职任,官阶由郎中降为员外郎。“贬他是对的,说老实话,当时宋夏处于交战状态,手握重兵的边帅私下与敌方通信,这可不得了,这是杀头的大罪。”郭宝平解释。当时,宋仁宗和宰相吕夷简对范仲淹很看重,贬了不到3个月就重新起用做边帅。

介绍完背景,郭宝平笑了,他说:“范仲淹很有意思,做边帅时,他和朝廷的节拍总是合不上,甚至相悖。”朝廷下令进讨,范仲淹反对,主张和谈;双方和谈时,范仲淹又主张攻取横山,向朝廷上了“横山策”。从始至终,范仲淹没有丝毫迎合、讨好谁的意识,完全根据事实分析、判断,提出主张。为此,甚至不惜否定此前自己的意见。

在前线,范仲淹见百姓受苦,心如刀割,想的还是如何减轻百姓负担。他主张防御,但驻军越久,军耗越大。于是,范仲淹大力推行屯田实边,鼓励驻军开垦土地,不但可自用,还可贩卖。后期,他推行庆历新政,有一条就是修武备——废止募兵制,恢复唐代府兵制,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减轻百姓负担的考虑。

写范仲淹,绕不开《岳阳楼记》,而要读懂《岳阳楼记》,不能不提到滕子京。滕宗谅字子京,他是范仲淹的同榜进士、好友,当年修筑捍海堰,两人是“战友”,结下深厚友谊。得益于范仲淹的举荐,滕子京担任了边帅。滕子京豪爽,花钱大手大脚,引人不满。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刚开局,弹劾滕子京的奏章就呈达御前,指控他侵吞公款16万贯。朝廷派人核查,滕子京烧毁账册,3000贯公用钱去向难以查明。《刑统》明定官员将公用钱入私,数额达40贯处死刑。因滕子京烧毁账册,只能认定他私吞3000贯,这是要杀头的重罪。范仲淹孤独地为滕子京辩护。“范仲淹主要讲情理,他也知道滕子京错了,就从顾大局,稳军心的角度去辩护。”郭宝平解释。

在范仲淹的保护下,滕子京被贬到岳州。当时岳州还是蛮荒之地,百姓日子艰难,朝廷把他贬到穷乡僻壤以示惩戒。滕子京上任后,重修岳阳楼,托范仲淹写碑记。一年后,范仲淹才动笔,写下“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初始四句交代背景,也是回应争议。郭宝平说:“不止是当时,直到现在也还有学者认为,滕子京是搜刮民脂民膏,修岳阳楼搞形象工程。”名篇《岳阳楼记》出现在第49章,全书共52章,范仲淹已步入生命终章。

新书问市后,郭宝平给友人寄去,不少人一撕开薄膜就找《岳阳楼记》。有朋友问郭宝平,范仲淹到底登没登上岳阳楼?郭宝平认为这不打紧,“他写的是宦海,宦海沉浮,是对人生的一次回顾,不是真写的洞庭湖。”说完,他的茶杯也空了。

后人评说见分晓

每回寻访古迹,郭宝平最爱去墓地。2020年8月,乘车前往范仲淹墓。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晴天,风清气朗,古树枝蔓如华盖倾下,微风拂过,树影婆娑,绿海生波,簌簌作响,更显静谧。郭宝平穿着短袖,一身运动装,站在一人高的墓碑旁,默默无语,伫立良久。

置身其间,郭宝平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不是在写一段历史、一个故事,而是在写一个人。故事的主人公正在这里,隔着墓墙,隔着生死,真实存在。“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就觉得都是人,他也是一个人,跟我们一样,在世界上生活过一段时间。突然就有这个想法。”郭宝平翻阅史料,书上记载人时,往往是几句话,或是几个字。可在他的脑海里,却会浮现出许多场景,仿佛看到了个体的无助和挣扎。此刻,风云散去,一切趋于平淡,归于尘土。“我们这些后人来看你了。”他在心里说。

郭宝平还去了江苏省苏州中学,这所学校是省重点中学,一进大门就是范仲淹的塑像,墙上写着大字“先忧后乐”,亭中立碑,上刻“府学”。千年前,范仲淹在此办学,校址未变,格局基本保留。学校所在的街道,以前叫卧龙街,现在叫人民街,路也没变。“苏中影响很大,培养了很多人才。”郭宝平和当地人聊天,出租车司机、饭馆老板、挑担而过的商贩,大家都知道,范仲淹在这办过学。

范公镇位于江苏省东台市,因范公堤得名。捍海堰旧址上建起了大桥,桥叫“范公桥”,建设单位为范公镇人民政府,施工单位为范公镇水利管理站。镇上处处是“范公”,小区有“范公人家小区”“范公供销社小区”,饭店有“范公人家”,道路有“范公南路”“范公北路”“范公中路”,宾馆有“范公招待所”,超市有“范公书店超市”“范公健康超市”,学校有“范公中学”“范公幼儿园”,街边汽修店挂着“范公汽车检修”的招牌。当地还新塑了范公像,通体皎白,基座用了黑色大理石。郭宝平与雕塑合影,他近一米八的个头,肩膀正抵基座上缘。

在这里,“范仲淹”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标志,一个象征。郭宝平谈不上喜悦,反而有点失落,因为“很多历史的真相被遮蔽了”。范仲淹上书筑捍海堰,提议能通过主要缘于张纶,他在沿海任职多年,深知筑堰挡潮,利大于弊。事故发生后,张纶力保范仲淹,不仅提议复工,还亲自监督捍海堰直至落成。正因如此,百姓给张纶造了生祠,这是在当时是极高的褒奖。如今张纶不再被提及,光环都加在了范仲淹身上。

“美就意味着真实,虽说真实的东西不一定都美,可是最美的东西永远是真实的。”郭宝平提到了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名言。他想从一个人的视角写范仲淹,而不是一个无暇的圣人、一个遥远的神明。“人都有七情六欲,有七情六欲就会有纠结和挣扎。他写谏疏的时候,内心一定有起伏、有恐惧、有摇摆,这才是一个人。”透过重重光环,郭宝平想写一个真实的范仲淹,即便那并不完美。

红日西垂,焦黄的夕阳摊在桌面上,缓缓移动。郭宝平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写宋朝。他在开封出生,在那里度过了少年时代,街上广播放豫剧,大人们爱听《包青天》《狸猫换太子》,“太子”就是宋仁宗。半大孩子在街上玩闹,御街、繁塔、包公湖,到处是宋朝遗迹。开封最繁华的街道叫马道街,宋朝时叫马行街,时至今日,街道走向、宽度几乎没变。

因缘际会望今朝

从少年时代起,郭宝平就喜欢文学和历史。参加工作后,业余写作没有中断过,“躲进小楼成一统”,他在写作里找到了安慰。工作之余,郭宝平用9年写完《谋位》,一共35万字,写完就放着了。搁了几年,想着稿子放着也无用,他就把全文贴到网上,免费供人看。没想到,出版社编辑看到了,辗转找到他,把《谋位》出版了,还支付了几万元稿酬。

在单位,郭宝平绝口不提写作,他把工作和写作完全隔开。十几年前,他带一个检查组去浙江出差,一行十几人候机。机场有书店,《最有权势的读书人:张居正》摆得醒目。几个年轻人一看,书上印着领导名字,于是每人买了一本,让他签名。郭宝平推了,说重名而已。

还有一次,郭宝平的同事调到外地任职,经常回北京开会。候机时买了一本《谋位》,一口气在飞机上读完。他兴奋地拿着书,对郭宝平说:“你这本书写得真好。”郭宝平不承认。他又翻开书页,指着飘口处的作者简介,上面写着开封人。郭宝平还是不承认,说开封也不只有一个郭宝平。

“没必要,和业务也没关系。”郭宝平不想把写作掺进工作里。2017年初,离退休年龄还有7年,已经担任相当级别领导职务的郭宝平申请提前退休。朋友得知,纷纷来劝,他不为所动。郭宝平说起,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系里曾挽留他留校,他可以教书、搞创作,安稳度日。但在老家的认知里,只有进入机关单位才是“光耀门楣”,于是他选择了进机关。“我在本质上就是一介书生,念念不忘的还是写作。”回忆起过去的工作经历,他认为这对创作历史小说大有裨益。全职写作后,郭宝平进入了“高产期”——四卷本《大明首相》、两卷本《大宋女君刘娥》、《范仲淹》陆续问世。

不久前,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邱华栋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进入时间深处,倾听历史声音》。邱华栋对郭宝平历史小说创作一直比较关注,他认为“读郭宝平的书,我们能看到遥远时代的历史人物,以及他们的智慧、他们的人性的呈现、他们在历史中复杂的表现。这对于那些‘脸谱化’的历史演绎写作来说,是一个很大的突破。这是郭宝平历史小说写作的一个重要取向。”

对话

郭宝平& 好书探

01

先忧后乐

Q:小时候光背课文了,一直不知道“滕子京”是谁。这回可算知道了。

郭宝平:滕子京确实犯了错误。烧账本是大错,御史抓住不放不是没道理。接替范仲淹担任西北军帅的郑戬,是范仲淹的连襟,他对滕子京大手大脚花钱、强制低价从百姓手里买牲畜宰杀后犒劳范仲淹部下很气愤,就收集了滕子京的一些“罪状”,委托御史弹劾他。范仲淹替滕子京辩护,是从大局考虑,但不能说没有掺杂私情。郑戬的指控和范仲淹的辩护,各自都有一定道理,不能光听一面之词。最后,宋仁宗折中处理,把滕子京贬到了岳州。阴差阳错,才催生出了《岳阳楼记》。

范仲淹与滕子京是同榜进士,当时称同年。但早期关系一般。修捍海堰出了海难,滕子京处理地很镇静,范仲淹认为他有大才,遂引为知己。我基本上是按照范仲淹对滕子京的记载来写滕子京的。滕子京请范仲淹写《岳阳楼记》,他没立刻写,而是拖了一阵。我推测范仲淹可能担心,滕子京之前出过这类问题,花钱大手大脚,又爱出名,不愿再为他背书。后来,滕子京来信,说楼成之日,他痛饮一场,凭栏大恸。一看“凭栏大恸”,范仲淹心有戚戚,相信滕子京不是搞形象工程,于是触发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便借题发挥,以“先忧后乐”自勉而勉天下士。

Q:第50章,范仲淹用“荒政三策”解决饥荒。这让我挺意外。

郭宝平:这段历史现在开始受到重视。有经济学家研究,说范仲淹是“凯恩斯主义的鼻祖”。现在看,在经济管理上,范仲淹是超前的。当时谁也理解不了,流民移路,道有饿殍,物价飞涨,结果范仲淹在那吃吃喝喝,起高楼,赛龙舟。孙甫是转运使,他气得不行,弹劾范仲淹。朝廷也有争论,我没全展开写。后来一看,效果出来了,孙甫知错,还邀范仲淹观钱塘潮。他俩有和诗,范仲淹集子里都有。

他是以工代赈,借大兴土木之役,饥民有了饭碗,既舒缓了灾民流离之苦,又修缮了建筑。纵民竞渡,是为了促进贸易、饮食、工技从业者就业。故意大张旗鼓提高粮价,是向市场传达信息,商人纷至沓来,粮一多,价格就降了,保证了粮食供应。三策下去,抚恤灾民,予民以利,确实比常规的开仓赈灾高明。

范氏义庄也超前,这也是范仲淹首创。你可以理解为是一种福利制度,只针对范氏家族。到了晚年,范仲淹用一生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建义庄,周济范氏大家族,他自己尚未营建住宅。义庄好比一个基金会,族人有婚丧嫁娶、生儿育女、外出求学都按标准发补贴。这样一来,生活基本能保障,孩子踏实学习。范氏家族保持几百年不衰,范仲淹之功也。义庄的研究很多,因为历史很长,涉及的人很多,一本书都写不完。

事实上,当初他到苏州认祖归宗,却遭拒绝,最后保证不觊觎范氏家财,才勉强被接纳。这件事对范仲淹的刺激很大。后来他哥范仲温带范仲淹去看地,让他买块地盖宅子。他没想在那住,但不买好像还惦记老宅,于是就在那儿办学。范仲淹自己也说,苏州风俗凉薄。他没把母亲埋苏州,而是埋到伊川,他在姚崇墓旁边买了块地儿,把母亲葬这,还说自己以后也埋这。范仲淹对应天府有感情,他在那求学,书院给他很多帮助,后来他把职田划在应天府,没划在苏州。他在应天府安家,他的妻子,包括大儿媳都应天府人。

范仲淹办“义庄”是要做一种示范。当年你拒绝我,今天我就来让你们看看,做人应该这样做,而不是那样做,为了点财产,连血脉都不要了。范仲淹是一个改变风气的人,国家的风气能改变,家族风气也能改变。这是我对范仲淹办义庄的研究。

Q:范仲淹早期就挺传奇,“划粥割齑”传那么广。

郭宝平:如果他后来没成,一定不会有这么多佳话。历史就是这样,普通人没有故事。范仲淹是很苦,只能喝粥,但有人更苦,连粥都喝不上。范仲淹有才情,会抚琴,会作诗,但会写诗的人太多了。在应天府上学,有人给范仲淹拿了一桌好菜,他一口没吃,最后都放坏了。为什么不吃?他不敢吃,吃了一顿好的以后,有了对比,就会觉得野菜粥难下咽。如果这么去理解,你就会觉得,范仲淹其实挺可爱。

02

尽职充诚

Q:每次看到范仲淹上书,我都提心吊胆,总觉得他要惹祸、挨罚。

郭宝平:有人评论,范仲淹老管皇帝的“家务事”:儿子要给妈过生日,他要管;儿子长大,母亲当家,他要管;两口子闹离婚,他还管。范仲淹有他的逻辑,古人讲究惯例,皇帝办事往往要查先例,如果你这样做了,就是开了一个先例。所以他说“轻一死而重万代法”,他不是只看当下,更看长远。废后也是,皇帝和宰相吕夷简几个人一商量,私下定了。一方面,皇后确实没犯大错;另一方面,废后是大事,这么大的事不能搞“密室政治”,所以他有意见。

宋朝前期“守静”,士大夫以冲晦自养。范仲淹以直言谠论倡于朝,开议论之风。他数以言事动朝廷,又呼吁兴利除弊,同时还大厉名节,从而扭转了官场的风气,天下议论相因而起,士大夫以钳口失职为耻。宋朝的议论之风、改革之风、忠义之风,都是范仲淹倡导起来的。欧阳修、苏舜钦等官场新进受此影响,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所以范仲淹周围形成了一股新势力。正因如此,他屡屡受到结朋党的诟病。

范仲淹被后世普遍推崇,是儒家树立的一个标杆,在不断累加中成为一个符号化的人物。如此一来,为他立传很容易脸谱化。虽然范仲淹名气很大,但以他为主人公的文艺作品相对匮乏。这也是为什么我这部小说一出来,受到文学界、史学界和广大读者高度关注的原因所在。

Q:范仲淹是“办学狂魔”,连戍边都不忘办学。为什么这么爱办学?

郭宝平:范仲淹出生时,五代十国最后一个政权——北汉灭亡才10年。经过唐末五代百年战乱,庠序失教,官学无存,宋朝建立后忙于混一四海,办学的事还没有提到日程。宋朝启动大规模办学,是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时的事。在此之前,求学是奢侈事,能够延聘教习的家庭,非富即贵。像范仲淹、欧阳修这些低级官员子弟,求学相当不易,中进士、入仕途后,往往被视为出自寒门。当然,范仲淹求学艰难,也与他的身世、性格有关。他得知身世后离家出走,发誓自立门户,失去经济来源,他的求学之路就显得格外艰难。

这里有时代背景,也有个人原因。正因如此,范仲淹热衷办学,他每到一地任职,总要设法办学;主持庆历新政时,更推出州县普遍设立学校的重大举措。这与范仲淹的治国理念有关。在他看来,治国理政,重在教化。由于唐末五代以来的战乱,再加上佛教的冲击,在范仲淹生活的时代,儒学并不是主流意识形态。范仲淹接过韩愈的旗帜,大力复兴儒学。办学以兴教化,就是其中措施之一。

Q:他书教得很好,为什么不选择当老师?

郭宝平:范仲淹早年仕途受挫时,有过以教书育人以遂报国之志的想法。但那时候,“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很牢固,而且确实是有了权力和地位,才可以做更多、更大的事。教一万个学生,也比不过教帝王一个学生的作用大。做帝王师,致君尧舜上,非要进入朝廷不可。

范仲淹虽然没有做太子或是皇帝的老师,但他经常以帝王师的口气和皇帝说话,有时还会激怒皇帝。但更多的时候,皇帝听了他的话,改变了决策。激怒皇帝,为他赢得了声誉,皇帝听他的话,为他施展抱负提供了机遇。这是做教书匠难以企及的。比如州县普设学校,这件事,哪一个教书匠有此等能量?实际上,范仲淹虽然当老师的时间不长,却被王安石赞为“一世之师”。就是说,范仲淹是为官者的师范。

Q:宋仁宗似乎是犹豫的性格?比如说,他支持韩琦进讨,却又同意范仲淹不出兵的请求。

郭宝平:宋仁宗在历史上口碑很好。但在我看来,可能由于身世和成长环境的关系,仁宗皇帝缺乏杀伐决断的气魄,而且耳根子比较软。他在刘娥身边长大,刘娥多强势,垂帘听政多年。所以范仲淹连篇累牍上疏,很多内容是告诉仁宗如何做皇帝,其中一个核心观点是希望他有主见、敢拍板,不要事事推诿他人。

我认为范仲淹对仁宗是有不满的。仁宗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有一次听信传言,差一点贬范仲淹到蛮荒之地。但仁宗是仁德之君,他和范仲淹也算相互成就吧,就像范仲淹在《严先生祠堂记》里写到的严子陵与光武帝一样,互相成就。

Q:“迥与众流异”,这几乎是范仲淹官场生涯的缩影。怎样理解他的“异”?对当下有哪些启示?

郭宝平:“迥与众流异”,是初入仕途的范仲淹发出的感慨,也是一种保持初心的宣示。年轻时的范仲淹被官场视为“怪人”,晚年仍非议不断,以至于他去世后欧阳修受托写神道碑,一直为如何辨谗谤、判忠邪而绞尽脑汁,迟迟难以动笔,甚至还引发了范氏后人不满,双方甚为不快。这主要是因为宋朝前期奉行黄老之学,推崇无为而治,人人因循,不复奋励,重笃谨行而贱振奇砾驰之才。范仲淹是改变风气的勇者,所以显得与众不同。

谈到启示,我认为有三点:

第一,保持初心。范仲淹初入官场写过一首咏瀑布的诗,其中有“下山犹直在,到海得清无”之句。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初入仕途,大多抱有一腔忠君报国、康济黎庶的热忱,但一番曲折离合、摸爬滚打,由初迄终,名节无疵者,凤毛麟角。范仲淹“迥与众流异”,没有动摇过,王安石称赞他“由初迄终,名节无疵”。

第二, 尽职充诚。身为官员,是百姓供养,混日子是绝对说不过去的。范仲淹初入官场就打定主意,要“尽我职,充我诚”。他有个习惯,每天睡觉前都要算账,看看一天伙食费花了多少,自己做的事是不是对不起伙食费,如果觉得对得起,就安然入睡;如果觉得对不起,就辗转难眠。

第三,自律守正的人,会赢得尊重。官场上,对自律守正的人,你可以不喜欢他,但内心一定是尊重他的。范仲淹为什么被树立为标杆,原因也在这里。

03

赤子之心

Q:怎么那么坚持提前退休?

郭宝平:有人说,你等退休再写,或者边工作边写,我都做不到。像《大明首相》那么长,一共130多万字,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写,写到后边,前面的人物都忘了。我也担心,退休后再写心劲没了,所以给自己施加了很大压力。写《范仲淹》确实需要投入,整个人要进入宋朝的氛围。写的时候,我就在现场,看见晏殊和范仲淹在屋里,我可能是那个倒水的小厮,也可能是其他人,总之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说话。甚至晏殊生气,他眉头一挑,我都能感觉到。这需要完全沉浸,有时出一趟门,回来要几天才能重新进入。

Q:写《范仲淹》对您有影响吗?您怎样理解范仲淹?

郭宝平:写的过程中,我常常被他们的真性情感动。范仲淹和郑戬是连襟,在滕子京一案中,二人是敌对双方的领袖,大有你死我活之势,可事后他们依然保持着友好关系。韩琦与范仲淹义兼师友,可二人在对西夏战略上尖锐对立,互不退让,韩琦甚至感叹,范仲淹坚持不出兵是要置他于死地。二人同入中枢后,在水洛城一案上,又是敌对营垒的各自领袖,可事后二人的关系不仅没有受到损害,反而越发亲密。富弼对范仲淹执弟子礼,可二人在许多问题上争论得面红耳赤,范仲淹一气之下,请求皇帝让富弼写下以身家性命担保的保证书再放其出殿。事后证明范仲淹的判断有误,当有人以此讥讽范仲淹时,富弼却为他辩护说,这是因为范仲淹忠勤体国之至。包括范仲淹和晏殊多有争吵,即便范仲淹声名日盛,他也一生对晏殊执弟子礼。事实上,晏殊比范仲淹还小两岁。

凡人范仲淹,大半生都在做凡人不愿做,或没勇气做的事,这才成就了他的伟大。用“赤子之心”来形容范仲淹,相当贴切。保持赤子之心,其实就是不忘初心。在我看来,范仲淹是保持真性情的儒者、开风气的勇者、以天下为己任的忧者、深达进退之理的达者、秉持恕道的仁者。只有宋朝的政治生态和制度安排,才能成就范仲淹;范仲淹也没有辜负那个时代。

Q:您其他作品书名都带“前缀”,比如《大明首相》《大宋女君刘娥》。这次单用人名,是有意为之?

郭宝平:和出版社反复商议很久,最终还是觉得用《范仲淹》。取别的书名,总给人以脸谱化的观感,也不够响亮,索性直接用“范仲淹”做书名。历史小说以主人公做书名很常见。如果主人公名气足够大,直接做书名顺理成章。

向什么样的人致敬,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品位、品格。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境界与情怀,永不过时。我特别认同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刘跃进在审读小说后的评价,他说:“阅读范仲淹,就是阅读中国传统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也是阅读我们自己的精神世界。”确实是这样。

Q:为什么选择写历史小说?写作过程中,最困难的是什么?

郭宝平:我投入历史小说创作的初衷,就是要向肆意编造历史、误导受众的戏说之风宣战。我认为,历史小说既然以真实的往往又是知名的历史人物为主人公,就应该对真实性负责,尽可能去重现历史风云中的真实人生状态。

读研究生时,我的专业是中国政治制度史,这为我写历史小说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大量阅读当时的人写的笔记,同时多读当下学者的有关论文,是我写历史小说的必修课。前者提供很多细节,后者提供最新研究成果,两者结合,确保历史小说的真实性、可信性。在此基础上,对历史素材精当取舍,巧妙安排情节,确保艺术性、可读性。

历史小说要写有血有肉的人,需要大量细节,这恰恰是史料中最欠缺的。比如,《范仲淹》中的“小鬟”。她是范仲淹四子纯粹的生母。墓志铭透露出的信息表明,她是钱塘人,在范仲淹生前已入范家二十余年。那她是如何进入范家的?我查到一则史料,说钱塘一带当时流行一种风尚,虽蓬门贫女,也有一两件锦衣罗裙、几样头饰,目的是进入富贵人家做女使或侍妾。小鬟当是范仲淹守睦州时,以女使身份进入范家,后来引起一些风波。根据当时的婚姻制度、购买女口制度和已发生事件的时间点,我做出推理,来塑造这个人物。以推理尽可能还原史料中缺失的历史,是历史小说的优势,没有必要凭空编造,误导读者。

老实说,历史小说要过史学家的关不容易。《范仲淹》在正式出版前以“试读本”分送文学界、史学界知名专家审读。史学界对小说的真实性给与了充分肯定。宋史专家虞云国评鉴说:“以小说笔法写历史,摹绘形神影,兼具信达雅,《范仲淹》庶几无愧。”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丁帆撰文说:“郭宝平皇皇65万多字的长篇巨制《范仲淹》的思想和艺术意义,不仅仅是因为它塑造了一个丰满的历史人物,更重要的是,它为当下抒写历史题材小说重树了一种严肃的范式。”

写历史小说很难,写范仲淹更是难上加难。如果作品中欠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和境界,读者会接受吗?这是创作中最大的难题。因为有信心处理好这个难题,我才有勇气写范仲淹。南京大学孙江教授认为,这部小说是“用文学的手法挑战历史学的极限”。

Q:既然追求真实性第一,为何不写传记而是历史小说?

郭宝平:历史小说和人物传记,各有优势。人物传记固然在真实性上更令人信服,但却不像历史小说那样有情节设计、细节描述,引人入胜。特别是一些传记又往往采取专题性写法,很难把握一个时期里主人公的生存全貌。历史小说却不能这样,必须反映出主人公的人生状态。还有,相对来说,历史小说的读者群要比传记广泛的多。当然,写历史小说比写传记的难度要大得多。别的不说,细节考证、心理和场景描写就需要花费大量精力。

文化学者解玺璋先生对历史小说有成见,在《范仲淹》分享会上直言不讳地说,将历史人物写成小说,面临文学虚构跟史实的冲突,其中的内容说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看历史小说浪费时间。我虽然不同意他的观点,但分享会上不好直言。有一天,一位熟人把解玺璋先生凌晨时分在朋友圈发的一段文字转给我,我一看,是一篇《范仲淹》读后感。文中说:“郭宝平先生的《范仲淹》有很多新意,可以更新我们对范仲淹这个人物的认知。这本书并非人物传记,而是一部文学作品,但作者在史实考证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因而人物显得很扎实,历史背景和社会环境的细节描写也极富历史感,绝非戏说,很容易把读者带入范仲淹生活的历史情境中,是一部难得的历史人物小说。”

可见,真正下功夫的话,历史小说塑造出的人物,在保持真实性的同时,比传记更形象、生动、丰满,也更容易吸引读者,感染读者。所以,我选择写历史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