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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将尽生命本身的宽阔和多样足矣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柏琳  2022年10月14日08:29

近些年关于女性主义的电影和书籍遍地开花,女性主义本身作为一个极具当下性的探讨议题,范围也越发宽广。早年的女性主义话题还聚焦在两性关系、婚姻与生育等问题,后来加入了女性平权思潮、社会地位的抗争和讨论,而今,探讨的重心越来越转向人的内部,回归到女性自我的生命历程本身,剥离了女性的层层社会标签,展现其作为一个具体的人的矛盾和价值。

从波伏娃的《第二性》开始,当代的女性主义话题聚焦在剖析女人变成“他者”的原因,由此悖论式地建立起的“女性意识”是极具社会属性的,而我却很渴望看到一本陈述女性作为“普遍的人”“具体的人”的书,它不控诉,不哀愁,不战斗,它只需要诚实,要是温柔一点更好。接着,我就看到了这本书:《暮色将尽》,英国传奇女编辑戴安娜·阿西尔在89岁高龄时写下的“自我之书”。

我有意识地不把《暮色将尽》当作女性主义文本来阅读,读完以后发现自己多虑了。这是一本关于生命的书。一个人老之将至,这个人决定用一种更宽阔的态度来看待和讲述漫长的一生。只不过恰好,她是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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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1917年的英国女人戴安娜·阿西尔,拥有超过整整一个世纪的生命长度。《暮色将尽》却不是一本单纯的回忆录,不是自传,更不是提供给年轻人的人生鸡汤语录,她既没有事无巨细地描绘自己为主角的生活,也没有给别人提供什么关于人生的建议,而是决定一股脑儿地说出关于生命历程的大实话。

先来简述一下阿西尔女士平凡又传奇的一生。她生于一战结束前一年,虽然家族有大庄园,但已经走向没落。从此,女性的生活也将开始发生剧变。她的父亲从小就教育她“你必须自己谋生”,这是阿西尔的前辈女性们从未收到过的忠告。她从牛津大学毕业后却赶上了二战,直至硝烟落定,她因机缘巧合和兴趣参与到短暂情人也是一辈子的好友安德烈·多伊奇的出版社的创立计划中,从此开启了五十多年的编辑生涯。

作为“20世纪最杰出的编辑之一”,阿西尔发掘了V.S.奈保尔、简·里斯,并做过诺曼·梅勒、约翰·厄普代克、西蒙娜·德·波伏娃和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编辑。这些在文学界响当当的名字丝毫没有盖过阿西尔的光芒。都说编辑是幕后英雄,然而仅是阿西尔从76岁退休后开始文学创作,并因此获得科斯塔传记奖等诸多奖项这件事,就足以说明她的能量之强。

但这不是一本讲述“文学界那点事”的书,事实上这是一本毫无文学野心的书,它关注的主题是“凋零”,生命的凋零,生活的凋零,每个人都必须直接面对的老境晚景。当我们老去,我们会遭遇什么,以及如何平静地等待死亡。

《暮色将尽》只有短短九万多字,探讨了变老和死亡、爱情与性、宗教信仰、老年人如何与年轻人相处、兴趣爱好、阅读和写作、关于人生的遗憾等话题。是一本非常适合的睡前读物,只手可握,精装硬皮小开本,很符合阿西尔写作此书的调性——事实上人生大同小异,能说的就那么多,“唯一真正了解的只有自己”,经过了足够漫长的岁月,所有情绪的堆积、他人给予的伤害、缺失的选择,都已经过滤干净,只剩下足够自爱的、浓缩成小小精华的自己。

阿西尔一生未婚未育,终生和文字打交道,直至暮年,人书俱老,丝毫没有陈腐气息。她的自述有一种英国人特有的絮叨和自嘲,但绝对不会让你讨厌,因为每一个字听上去都那么一针见血。她实在坦诚得太可爱,例子不胜枚举。

比如,谈到两性关系,她说自己从四五岁就开始恋爱,爱情伴随一生,直到近七十岁时最后一个恋人心脏病去世,她的荷尔蒙激情才开始消退。回顾自己的情史,她坦言自己“尽管年轻时经历了这么多浪漫爱情的风风雨雨,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最合适的角色显然是做第三者”;在谈到如何处理和有妇之夫的情人巴里之间的亲密关系时,她又痛快地说了心里话,“因为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无论如何,总会有另一个人为他洗衣做饭,我可以享受爱的果实,却并不需要在厨房里艰苦努力。”

谈到许多女性羞于启齿的两性体验时,她用亲身体验来总结,“女人的自我常常泯灭于性活动之中,很多人到了中年以后才慢慢找到性以外的自我存在,有些人永远找不到。”阿西尔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思考有关自我的问题,思考独身、未育对她的影响,而这种思考的清晰程度,是在她的性欲完全消退之后才产生的。这样诚实得似乎有点残忍的领悟,想必会触动许多有人生阅历的女性。

更进一步挑战主流认知的内容,是她对生育的理解。阿西尔曾有一段时间想要孩子,还流过产,这样的缺失本来对女性来说是无法绕开的伤痛,然而她为自己的感受感到吃惊,“我并没因为没有孩子而感到遗憾。”在高龄流产后,她苏醒过来的第一反应是:我还活着!我感受到完整的自己。

她坦然地写道,“我内心确实有一个顽固的自私的节点,让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需要我奉献全部自我的任何事情,比如母亲需要将自己全部奉献给孩子。”面对生命难题,阿西尔接受身体的本能反应,主动松绑道德指责和社会责任对精神世界的干预。

既然叫做“暮色将尽”,那么有相当多篇幅阐述对衰老和死亡的看法,也是题中之意。阿西尔对周围人恐惧衰老、恐惧死亡的逃避态度不以为然。作家简·里斯害怕变老,为了逃避变老这个事实,她总是扬言要做许多非理性的事,比如把头发染成鲜红,在床头柜抽屉里备下安眠药,随时准备在不堪忍受衰老病痛时吞下。诺奖得主埃利亚斯·卡内蒂挑战死亡的方式是:写了两大本格言集来宣称自己“拒绝死亡”,这让阿西尔觉得忍无可忍,愚蠢至极。

在阿西尔这里,“我们非常清楚生命是依照生物规律而不是个体规律运作的,个体出生、长大、生儿育女、调零死亡让位给后来者。不管人类做着怎样的白日梦,也无法幸免这样的命运。”与其把时间徒劳地浪费在抗拒衰老和恐惧死亡上,不如把精力用在思考如何体面地走向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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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是如何度过自己从70岁退休往后的“凋零人生”的呢?其实这部分并不新鲜,和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女性类似,阿西尔在晚年借助园艺、画画、阅读等方法来充实生活,并从中得到了新鲜的生命热情。所不同的是,她发掘了自己写作的能力,开始时还只是小打小闹,写写短篇小说和书评,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在九十多岁时出版了合集《人生课堂》(包含《暮色将尽》《长书当诉》《未经删节》《昨日清晨》四本),拿下了诸多奖项。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赛道上,阿西尔从编辑变成了一个作家,对她来说这是出乎意料的事,但这却让她对生命的沉思变得欢愉。

这本小书的最动人之处,是洋溢在字里行间的一种达观态度。也许很多人会说,经历过人生风雨的老人表达的乐观主义,缺失各种细节,并不值得信任。诚然,阿西尔是幸运的女人,她非常清楚。她拥有家族的长寿基因,自己没有严重的慢性病,受过精英教育,有热爱的事业,充满魅力的情人,忠诚的朋友,沉迷的兴趣爱好……但是真正让她变得幸运的是天性里的达观。她在书里说尽了死亡和病痛,描绘母亲临终的状态,爱人巴里被糖尿病综合征折磨的最后时光,说了那么多,却没有将人生的主题导向虚无。

有两个女人,可称为阿西尔人生的“指路明灯”。一个是叫玛丽·路易斯的画家,作家卡内蒂曾经的情人。她生活在类似与世隔绝的状态中,照顾母亲。高寿母亲和情人卡内蒂都近乎耗尽了她的生命,然而阿西尔却发现这个女人毫无空虚之感,不管经历怎样的苦难,只要谈论起自己爱的绘画时,就有一种天真的纯粹热情,这种纯粹为她抵挡了空虚的诱惑。

另外一个女人是捷克裔英国籍钢琴家爱丽丝·赫茨-萨默,110岁辞世的长寿女人,犹太人纳粹集中营幸存者里的最年长者。阿西尔阅读她的访谈录,发现她和玛丽拥有某种共通点,“她沉醉于生活的美妙之中……她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好运,天生就具备强有力地朝向乐观主义的本性,不论经历了怎样的际遇,她依然会这样说:‘生命是美丽的,如此美丽。而一个人越老,就越能察觉到这一点。’”

阿西尔从她们身上得到了莫大能量。当这些东西转化成她自己的智慧,因为时间的沉淀,这些领悟也焕发出更惊艳的光彩。《暮色将尽》写于人生暮年,阿西尔知道自己所剩时间不多,可一本写老去的书一定要以呜咽收场吗?当然不是,她说,“在这个年纪回头看自己的一生,虽然人的生命与宇宙相比如白驹过隙,但从自身的角度,它却依然令人惊异地宽阔无比,能容下许多相互对立的不同侧面。”

死亡虽然对每一个人都那么公平,但生命本身的宽阔和多样足矣。阿西尔一直相信存在的意义。“即便将死的人,依然充满了生机,自我依然鲜活地存在其中。”